餃子啊餃子》是陜西作家阿瑩散文集,用樸素的語言將重重疊疊的難忘訴諸筆端,回味親情,追憶大師。
且聽陜西作家阿瑩憶悠悠舊時光,一碗泡饃一壺酒,與君話家常。數十載光陰荏苒,那些親情往事、三秦老地、時代煙云、繁花草木、大師足跡……人生羈旅,宦海浮沉,時代變遷,初心不變,莊重而淳樸的文字,沉淀下心靈的純粹。黃土地,餃子香,骨肉情,永難忘……
數十載光陰荏苒,那些親情往事、三秦老地、時代煙云、繁花草木、大師足跡……
且聽陜西作家阿瑩憶悠悠舊時光,一碗泡饃一壺酒,與君話家常……
阿瑩,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199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2008年加入中國戲劇家協會,第五屆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先后發表小說、散文百余篇,多篇被收入全國年度選集和中小學生課外讀物。著有短篇小說集《惶惑》,散文集《綠地》、《重訪綠地》、《俄羅斯日記》、《旅途慌忙》,報告文學《中國9910行動》,劇作《米脂婆姨綏德漢》、《秦嶺深處》、《大明宮賦》。其中,《俄羅斯日記》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中國9910行動》獲第三屆徐遲報告文學獎,《米脂婆姨綏德漢》獲國家文華大獎特別獎和編劇獎,獲第二十屆曹禺戲劇文學獎等獎項。
壹
羊肉泡饃/ 03
老爸的書法/ 09
那中秋的夜/ 18
小人書的回憶/ 25
跑步瑣記/ 30
餃子啊餃子/ 35
一只紅袖章/ 43
母親的腳/ 48
睡覺 睡覺/ 53
粽子啊粽子/62
健康秘訣/ 68我家涼臺/ 75
買菜瑣記/ 81
小路之美/ 86
清明時節/ 93
一封無法寄出的信/ 100
二封無法寄出的信/ 106
貳
拾糞記/ 117
種地記/ 121
學木匠/ 127
閱讀的習慣/ 131
夢回老家/ 135
夜扒火車/ 142
游泳之趣/ 149
想起放歌/ 155
叁
也要珍藏/ 163
想起那個夜晚/ 168
忠實的胸懷/ 174
華耀之州/ 179
未名湖畔/ 184
揮毫題名/ 189
大師風范/ 193
高山流水/ 197
豪邁草書/ 200
清溪流憶/ 204
黃昏之戀/ 208
后記/ 212
羊肉泡饃
我愛吃羊肉泡饃是很小的時候就養成的嗜好。
那是我剛剛上小學的時候,似乎一季中最為隆重的24小時,就是父親帶上我和爺爺進城去吃羊肉泡饃。那時候,吃泡饃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全西安城賣泡饃的飯館也就城墻圈里區區二三家。每每我隨父親進城,只要走進繁鬧的東大街,遠遠就能聞到款款飄來的羊肉香。不過走到飯館前只能眼饞地朝里邊望一眼,絕不敢走進去掏錢解饞的。似乎不是兜里錢少的緣故,最為糾結的是沒有“羊肉泡饃票”。也就是說,那時候吃泡饃是要憑票的,有錢還要有票才能享受泡饃的口福。聽父親講,他們工廠待遇好,每月會給領導發一張泡饃票,有些領導不習慣羊肉的膻味,就把票送給對泡饃情有獨鐘的父親了。等父親把票攢夠了,全家人就可以進城去吃一碗令人垂涎的羊肉泡饃了。
這24小時也就成了我最為期待的“節日”。 我記得清楚,爺爺天不亮就要進城到老孫家泡饃館排隊去了。等天亮以后,父親會拉上我乘7路公交進入和平門,再緊走慢走趕到擠在人堆里的爺爺身邊。也是巧了,每當我和父親趕到泡饃館,就有服務員叫號到我們,那時候沒有包間的概念,偌大的飯廳里二三十張圓桌全都圍著滿滿的人,一個個吃得滿頭大汗,更有甚者喜歡在嘴里發出嘖嘖的聲來,讓人感覺他那一碗香得醉人。我們進去找到一張凳子就不敢撒手,常常三個人擠三張桌子掰饃吃饃,直吃得汗水從臉上淌到碗里才揚起頭來,饞嘴的形象也就全寫在臉上了。
后來吃泡饃不要票了,全家人會在父親去報社領稿費的時候聚到城里吃頓泡饃。漸漸地我發現這羊肉泡饃似乎已經滲透到三秦兒女的血液里了,沒有哪個陜西人會對泡饃表示拒絕,時間長沒吃就會到處打聽哪里可以嘗一碗貨真價實的泡饃。身邊也常有外地人慕名來吃泡饃,可嚼不到一半就放下筷子不想吃了,但是神妙的是,幾個回合以后他們對泡饃的贊嘆竟不絕于口,比陜西人還要張揚呢。似乎父親對泡饃更有研究,他信誓旦旦地告訴我,最早在西周就有“羊肉羹”之說,那就是后來羊肉泡饃的雛形,而對我國烹飪學做出“杰出貢獻”的蘇東坡也有過“隴饌有熊臘,秦烹惟羊羹”的贊嘆。所以,這羊肉泡饃就是王室考究的羊肉羹工藝,流入民間后又簡化提煉成大眾菜肴了。我以為父親這些說法都是那些泡饃癡迷者的牽強附會,今天的羊肉泡饃,就是馬背民族進城后風俗演化的結果,連那泡饃專用的“饦饦饃”,都是阿拉伯語馕餅“饦兒木”在關中方言中轉化而來的。那時候,可能就是路邊街頭支一口大鍋,扔進一只整羊,一邊吃一邊煮,路人掏一星碎銀盛上一碗,再把褡褳里的饦饦饃掰碎放進去,直嚼得香氣四溢,便會嚷叫大家都來品嘗,更有人喜歡在鍋里放些茴香干姜之類調味,再配以辣醬糖蒜之類的佐菜,那味道便就更加醇香迷醉了。于是引得城中的王公貴族也期望能得到味覺的滿足,使得西域來的牽馬人和商客吃到了比草原上更為精致的羊肉,于是這道小吃就變成這座城池的招牌了。
但是父親有些說法我是同意的,他到今天還堅持羊肉泡饃之所以香膩,首先歸功于那一鍋老湯。傳說有的湯煮過十幾年濃香醉人,爐頭們往往要按季節輪換兌進黨參當歸杜仲等三四十種中藥和桂皮八角花椒等一二十種香料。而那煮饃的肉質,必須是用玉米面搓洗過的一年齡羊羔肉。所以父親只要走近泡饃館,一聞湯味就知道這家泡饃的水平了。而且父親常常“教導”我,這泡饃的優劣還與掰饃有關,會吃的老食客會把“虎背菊心”的饦饦饃從中間分開,再一點一點地往下掐,每一塊都是三角狀,都有一面烤黃的硬皮。當一碗掰得滿滿了,用手掌壓住輕輕一抹,火烤的硬面居然都朝上了,整個碗面呈現出黃黃的焦面來,只是這般的功夫似乎父親自己也難做到。但是我體會這掰饃的過程就是培養食欲的過程呢,一邊掰饃一邊會有饞涎在嘴里漫延,要不停地吞咽下去的,等那滿滿的熱騰騰的泡饃端上來香氣撲鼻,直恨不得幾口就吞下肚去。但吃饃就更有講究了,急不得,父親常常會用筷子敲敲桌面,示意不要急要慢慢地蠶食到嘴里,再慢慢地嚼爛咽下去。這泡饃吃的時候只感覺醇香耐嚼,待把碗里一口湯倒進嘴里,直起腰來便會感覺飽得24小時都不用再吃什么了。
從此那羊肉泡饃的精髓就滲透到食客的骨頭里了,幾天不吃就像犯了煙癮一般難受。我在大學上課的時候,常常書包里藏進一只鋁飯盒,眼睛盯著老師和黑板,手卻在書包里一刻也不停地掰著饃,一節課下來兩塊饃就掰得差不多了。而且那掌勺的師傅大都看饃下菜,見那饃掰得精粹如黃豆,就肉多湯濃香醇綿厚。見那饃掰得如杏仁,就像怕壞了他手藝似的,撂在鍋臺好久不予端上來。我等中午下課鈴響,便拿到校外的泡饃館往窗口一塞,扭頭的工夫一碗香噴噴的泡饃就擺到面前了,同學們都以為我跟那爐頭有交情,其實我那秘密都在書包里呢。
如今羊肉泡饃的名氣越來越大,行旅陜西不吃上兩口泡饃好像就白來了似的。聽說還有些在陜北插過隊的北京知青,回到京城業務做得大了,忘掉了鄉村里迷戀過的“小芳”,卻忘不下羊肉泡饃的味道,時常上午飛回西安大嚼一碗泡饃,下午再飛回京城睡覺。羊肉泡饃的魅力還影響到一位在陜北窯洞住過的老將軍,他那年到閻良視察海軍裝備,居然提議用羊肉泡饃來宴請會議代表。我參與接待把話傳出去,老孫家泡饃館便把老湯調料和烤饃全拎到閻良擺開了場子,直把那些將軍們吃得肚子鼓起來,一個勁兒嚷叫怎樣才能在家里做出這般味道。等那老將軍也放下碗,決定把廚師帶回京城時,有一張書案端端地抬了進來,有請將軍題詞留下墨寶,老將軍不假思索提筆揮毫“天下及時碗”。從此老孫家的泡饃便火大了,至今還是顧客盈門生意達三江,倒讓城里城外其他的泡饃館忌妒得咬牙切齒了。
現在,羊肉泡饃已成了最為普通的陜西小吃,泡饃館也遍布大街小巷,但應了食不厭精的古訓,羊肉泡饃已經從尋常百姓家的飯桌走進了豪華飯店。只是如今飯店里的泡饃,已經精細到小小的瓷碗里了,只一口就能全撥到肚里去,但那價格卻是不菲,張口就是一碗五十元,但怎么咀嚼也嚼不出原來的感覺了。而且還有人變換花樣,將魚翅鮑魚等昂貴的食料匯到泡饃碗里,價格更是高得離奇,但這些極為功利的做法幾乎沒有市場,似乎老陜們都在頑強捍衛著泡饃的傳統。那天我把九旬的父親哄到飯店,想他年紀大了就要了一小碗海鮮泡饃,但父親只嘗了一筷子就堅決推開了,怒斥飯店把泡饃做成這般味道是糟蹋行當,起身就要回家,我連哄帶騙又親手掰了一碗普通的羊肉泡饃端上來,才熄了他熊熊的怒火。其實失卻了吃泡饃的那個鬧哄哄的氛圍,似乎就難以吃到過去那個濃厚的醇香了。
所以我到星期天,喜歡跑到郊外找間簡陋的泡饃館,躲在吵吵的角落里,要兩個饃自己掰上一碗,直嚼得滿口生津滿頭大汗,然后直起腰來嘴角一抹感嘆一聲,這才叫真正的羊肉泡饃呢!
2011年4月20日于寧靜書屋
發表于2012年第3期《芳草》
老爸的書法
我從小就知道老爸是個愛寫字的筆桿子。
記得那時候天氣悶熱,人們進出都穿著褲衩光著膀子,但老爸總穿著背心,坐個高板凳伏在裂縫縱橫的方桌前,一手搖著蒲扇一手握筆,桌上鋪一疊稿紙一塊布巾,臉頰淌下汗來,便用布巾擦擦,再搖扇取風,但這些動作并不妨礙另一只手不停地疾書。我不知道老爸在寫些什么,有人夸老爸的字可以歸為鋼筆書法。可我側頭小覷,那字也太“潦草”了,我就認不得幾個,只知道那些蠅頭草字可以寄給報社,換得些許稿費來。老爸每次領取稿費后都會領我進城去吃碗羊肉泡饃,買一本小人書,到后來那幾乎成了規定的程式,哪一周忙忘了,我就會小嘴噘起來。
不過,我真正讀到老爸寫的文字,是“文化革命”開始后。突然街坊墻上出現了許多白草紙的大字報,涂著當時最激進的句式,什么“深挖”了,“揪出”了,“現行”了,擁有幾十棟樓的街坊倏地陷入了白色恐怖,再看不到平日里自然的笑臉,聽不到爽朗的歌聲了。我不知道老爸犯了什么“錯誤”,只知道他也被“揪出來”“靠邊站”了,每天回到家,進門就蹲在床頭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也不知抽到深夜里幾點,早晨醒來便見一地的煙蒂。我那天在外邊獨自玩彈球,一抬眼發現老爸竟戴著白袖章從街坊外踽踽而來,但他在快到家門時倏地摘下白袖章塞進了衣兜。那時紅衛兵戴的是紅袖章,壞人才戴白袖章,老爸恍惚意識到我看見了,扭頭慘然一笑,低頭疾步進了樓道。那個笑,眼睛木木的,臉上沒有表情,只嘴角快速向外一撇,那么勉強,那么尷尬。我后來一看見老爸衰老的臉龐,就會想起那個已經凝固的笑,渾身便冷得發顫了。
我很想知道那白袖章上寫的什么,卻又不敢去問。終于有天傍晚,老爸回家把衣服脫到床頭,光膀子去廚房吃飯了,我躡步閃進屋掏出來一看,白袖章上赫然寫著“歷史反革命”,我不由愣怔了,這個罪名可是要命的呀,想把袖章再放回去,發現衣兜里還有一摞稿紙,折疊得四四方方,掏出來一看,竟是被汗水浸潮了的申訴材料。那份材料老爸寫得很認真,一筆一畫的,每個字都老老實實落在方格里,但很多字我要依據上下句去猜,模模糊糊感覺老爸被冤枉了。感覺老爸吃完飯了,把材料藏到了什么地方。
后來我在家里儲物間尋找什么,發現老爸把那份材料藏在了一堆棉絮里,便時常躲進去拽出來看,材料很長很厚,從此我鉆在兩米見方的雜物堆里,知道了老爸好多“秘密”。老爸竟然早年在富平立誠中學開展過學運,又在馬蘭干訓班受過訓,解放后就一直在軍工廠搞宣傳。好像老爸就是從那時開始練起毛筆字,即使外面斗爭他的喇叭震天價響,他也會用小毛刷蘸水在粗糙的方桌上畫上幾筆。有24小時竟把什么人刷大字報的墨汁桶提回來,毛筆蘸墨在報紙上寫起來,可報上印有偉大領袖的語錄,在上面涂抹是大逆不道的,全家人但聽見咚咚的敲門聲,便嚇得忙不迭將報紙塞進爐灶燒盡了,才敢慌慌地去開門。
老爸怎么可能是“歷史反革命”呢?我怎么琢磨都不像。上小學的時候,一周一節描紅課,就是用毛筆蘸上墨汁,在紅色虛線的楷體大字本上“描紅”,內容都是革命語錄,幾乎每個字要描好多遍,才能把紅線里的空白填滿。記得老爸一看見我描紅就會過來,告訴我要懸肘提腕攥緊筆桿,時不時猛抓筆桿用勁一提,弄得我滿手的黑墨??衫习植徊俏覇枥部棺h,只管教導毛筆寫字必須平心靜氣,心正筆正,偶爾還會示范幾個字。但這會被老師輕易發現,挑出來在班上譏諷有人偷懶了,反倒表揚老爸那幾個字寫得規矩,筆筆到位,我便羞得頭也抬不起來了。
“”后老爸調到兵器局工作,下班回家又開始操起筆墨了。這次他下了功夫,找到幾本字帖依樣臨摹。記得他先臨柳公權的《玄秘塔碑》,又臨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后來還臨過什么魏碑石經。我跟老爸說還是魏體好看,敦敦實實,藏鋒內斂,怎么看都舒服。他教訓我,甭管什么帖只要臨到位就能悟出門道。好像他把每天看過的報紙都收集來練字了,堆在屋角摞起來,后來足足有一二米高。不過,我發現老爸最愛于右任的字帖,買過好多于右任的帖本,有楚圖南編的,有舒同編的,還有韓北青編的,每本字帖他都會臨幾十遍上百遍,直到自己滿意了才換新的。如今那些字帖還摞在家里書架上,已卷了角毛了邊,每一頁都有他用鋼筆寫的注釋。老爸離休后跟人交流臨帖心得,透露他之所以酷愛“于體”,是因為于右任長壽,練字可以平衡陰陽增強體質。老爸還羅列了一串長壽書法家名字,總結寫毛筆字需要心凝筆端,就是氣功的要領。
也不知從哪年的臘月開始,老爸寫了兩副春聯,一副貼到單元門上,一副貼到自家門口??赡切┳痔什?,張牙舞爪的,樓里的大人小孩橫豎看不懂,須老爸一字一字地解釋,可大多聽了漲紅著臉,也不敢問什么就低頭溜了。但是也有街坊慕字而來討要春聯,老爸心中竊喜來者不拒。后來老爸見來要春聯的人太多,就在樓下支了個案子,牽著剛會走路的侄兒一寫24小時,掛得滿街坊都是龍飛鳳舞的春聯。
我幾次提醒老爸把字寫得規范些,老爸諷我不懂瞎說。后來單位組織迎春書畫展,老爸接到通知提筆就寫了兩副對聯,讓辦展人挑一副展出,沒承想兩副對聯都在展會上裱掛出來,那是老爸的書法及時次鄭重示人,很多看過展覽的人給老爸打電話,說那兩副對子筆勢通暢,亦疾亦徐,頗有“書法家”的風度。后來展會給老爸頒了個獎狀,大大促進了老爸練字的熱情,上午寫柳體,下午寫顏體,晚上寫“于體”,屋里啥時候都是濃濃的墨汁味,練筆的報紙、黃表紙堆得到處都是。他還用雜志貼了幾本剪報,匯集了見諸報端的書法作品,其中有一本全是書法刊頭。老爸對這些報紙刊頭似乎情有獨鐘,不管什么體都要仿幾遍,仿到常常以假亂真,他自己也得意地摸摸下巴笑了,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我試探著把他寫的刊頭送給幾家報社,竟然陸續都用了。老爸便故意把那幾份報紙放到桌上,誰來都要翻開來炫耀幾句。
但是,從此常有不知哪里的人,編了形形色色的理由來家里求字。老爸依然樂此不疲有求必應,連老媽都覺得有些人太頻繁,就過去嘟噥了幾句,老爸居然跟老媽紅臉了,吼叫得滿街坊都能聽見,盡管一家人都站到老媽一邊,可老爸依舊我行我素,把他的書法散得樓門里家家都有。那天,老爸又寫了幾張格言囑我去裝裱,聲言要送給兒孫們。我把那些字拿到書畫店,裝裱師傅一看竟然一個勁兒問,“華原俊杰”是哪方地界的書法家,字瀟灑,見功夫,比市面上許多書法家強多了,竟提出送他一幅可免去全部裝裱費。盡管裱畫師傅見多識廣,可我將信將疑,便將這些字拿給兩位書法家看,沒想到他們同聲稱贊老人家的字的童子功,筆墨行云流水,以后可多參加些書法活動,那其中的意味是不言而喻的。我于是喜滋滋地把書法家的評價告訴老爸,可他放下毛筆淡淡問我,人家怕是看你面子才這樣說的吧?我哭笑不得,但老爸晚飯還是多喝了兩盅。
后來,喜歡跟在老爸屁股后面的侄兒長大了,時常要爺爺給他的朋友寫字。老爸對侄兒的愛都傾注在筆端了,要幾張寫幾張,侄兒眉飛色舞地拿去送人。后來他居然孝敬爺爺出了本書法作品集,里邊匯集了老爸寫的中堂、對聯和橫幅,扉頁是一張老爸坐在藤椅上的照片和一段評價老爸書法的文字。老爸特別信任他的孫子,儼然以書法家自居了,若有人跟他切磋書法,他便搖頭晃腦指指點點,甚至時不時對報上的書法品評個一二。有24小時,侄兒回家掏出一本拍賣公司的畫冊,老爸一副對聯也赫然其中,居然估價五千元。我們興沖沖地拿給老爸看,想不到老爸的字上了拍賣會,以后傳揚開可就閑不住了。老爸細細翻了翻,臉上的笑容很快從皺紋深處爬上顏面,還跟老媽開了句久違的玩笑。這潤筆之說古已有之,我們紛紛攛掇能寫多少寫多少,既是個鍛煉,又可給家里貼補,當下就給字定價,以后整張三百元。但是誰也沒注意到,老爸的笑容倏然不見了,眼盯著書案上的筆架,許久沒有吭聲,只是一根一根地揪著下巴短短的胡楂。
而我那侄兒沒多久就抱怨起來,爺爺變得嗇皮了,張回口才給一張,總是“騙人”手沒勁寫不動了。終于侄兒發現爺爺練字的舊稿在抽屜里塞得滿滿,就挑出能用的蓋上爺爺的鈐章捎走了??墒菦]多久,侄兒的這個“陰謀”被老爸發現了,他居然把練習的舊稿都藏了起來,侄兒把家翻了個遍不見蹤影,急得上躥下跳,老媽終于心疼了,便把藏匿點透露了。哪想,老爸知道后大發雷霆,脖上青筋直暴,臉上黑斑透紅,他把書案上的毛筆一把擲到地上,咬牙說那些字沒有章法,拿出去丟人現眼呢!從此,老爸總嘟囔記憶力差了,幾乎寫的每幅書法都有別字,即使沒有錯誤他也要像老師批改作業那樣,用紅筆給幾個字畫上圓圈。
后來,侄兒哭喪著臉讓我去勸老爸,他為出爺爺的作品集花了六千多塊,原想著一本集子帶一幅字賣掉賺錢的,這下連本都賠進去了。可誰勸老爸也不理會,侄兒只好直接跟老爸攤牌了,寫一幅字付一百塊現錢。這條件挺“誘惑”的,常言道,人老愛錢沒瞌睡。但老爸怎么蠱惑都堅如磐石,逼急了就搪塞耳背聽不清了,可你用黑板跟他交流,他居然質疑拍賣會上那副對聯能拍到五千塊不可思議,是不是有人想坑他呢?我們急忙告訴老爸,那副字不知是誰送去拍賣的,拍多少錢已與我們無關。但老爸定定地盯住我問,你侄兒一個勁纏著要字,是不是都拿去拍賣了?一屋人七嘴八舌紛紛解釋,現在是市場經濟,寫字也是勞動,那些個書畫家哪個一年不收入個十萬百萬的。但老爸臉色少見地陰下來,連皺紋都凝結成塊了,不知那發亮的額頭又在想什么。
意想不到的是,從那以后老爸竟然把紙墨統統束之高閣了,逢人就講手臂顫得握不住毛筆了。可我們都感覺老爸是偽裝的,他出門散步依然腰板筆直,腿下輕盈有力,橫過馬路還能一溜小跑。給他過九十大壽,他居然當眾把《阿房宮賦》背得一字不漏。我們都想著老爸已這般年紀,出門活動難免不測,安安靜靜在家寫寫字多好啊??衫习致犃瞬惶ь^不瞅人不吭聲,弄得全家人奈何不得只有嘆息了。為打消他的顧慮,我鄭重表態,以后寫一張老媽收一張,不會給侄兒。也是大家勸得多了,他洗筆蘸墨顫顫巍巍比劃兩張,果然字體歪斜得沒了章法。
去年春節前,老爸忽然罹患感冒,肺部大面積感染,吸著氧氣,戴著監視器,經過幾番周折搶救,才漸漸紓緩過來。似乎老爸這次病后耳聾得更聽不見了,我那天故意逗他說,你孫子來電話要你的字呢。這話,老爸居然聽得真切,猛然醍醐灌頂回我一句:“你能保障那買字的人里頭,就沒有想求辦事的?”我不由一怔,可再怎么解釋老爸又聽不見了,眼睛茫然地盯著我的嘴。我只好再操起黑板一筆一畫寫下:“我明白,您放心。”老爸又一字一頓地說:“你明白?古人為啥說富貴不能淫,就是人不能見錢眼紅。”
我腦海猛地閃出那個已經淡漠的凝固的慘笑,眼淚頓時洶涌地涌上來,沖擊得腦海泛起一波又一波浪頭,使勁忍著才沒有沖出堤岸??磥砦覀儾聦α耍习种砸艞壱簧鷵磹鄣臅ǎ褪菗乃淖謺蔀辇}齪交易的籌碼。
老爸啊老爸,用心良苦??!
2014年3月19日于中央黨校
發表于2016年第6期《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