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出身世家卻一生甘為書生、因《世界通史》聞名于世實則醉心于中國史研究的著名歷史學家周一良先生的傳記,本書包括三部分內容:畢竟是書生、鉆石婚雜憶和郊叟曝言,以極為平實的語言,回憶了他在二十世紀不平凡的人生經歷。書中還記錄了周一良先生與陳寅恪、吳晗、吳于廑、楊聯陞等眾位師友的交往和情誼,是一部極為難得的時代記憶。
從世家少爺到史學巨臂
從泰山情侶到鉆石婚老人
畢竟是書生&鉆石婚雜憶&郊廋曝言
著名歷史學家周一良親筆撰寫的個人傳記
還原與《思痛錄》齊名的時代記憶
周一良(1913—2001),字太初,安徽東至人,中國著名歷史學家。8歲入塾,習經、史、子書,后習日文、英文。1935年畢業于燕京大學歷史系。1936年經陳寅恪推薦至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任助理研究員。1939年入美國哈佛大學習日本語言文學和梵文。1944年獲哈佛博士學位。1944—1946年任哈佛大學日語教員。1946年回國并任教于燕京大學。1947年任教于清華大學。1952年院系調整后任教于北京大學。主要研究領域為魏晉南北朝史、日本史、亞洲史,在敦煌學、佛學、中外關系史等方面也有較深的研究,著有《魏晉南北朝史論集》《魏晉南北朝史札記》《魏晉南北朝史論集續編》《唐代密宗》《日本——從史前到現代》等。
畢竟是書生
畢竟是書生 / 3
扶桑四周 / 96
我的“《我的前半生》” / 115
紀念陳寅恪先生 / 122
我所了解的陳寅恪先生 / 140
從《陳寅恪詩集》看陳寅恪先生 / 149
回憶兩件事紀念吳晗同志 / 156
紀念楊聯陞教授 / 160
平生讀史嘆無邊
——紀念老友吳于廑 / 172
鉆石婚雜憶
從專修科到正途出身的歷史系 / 179
燕京歲月 / 187
史語所:非常愉快的一年 / 195
結婚生子 / 201
哈佛生活 / 212
奉養岳母 / 221
風風雨雨 / 226
鄧懿調離中文專修班 / 241
郊叟曝
畢竟是書生
1965年秋,我隨系里到北京東郊星火公社參加“四清”運動。1966年春,史哨兵批翦伯贊,批《海瑞罷官》等等,史無前例的“”的前哨戰已經打響。我在農村,也從報紙上感到山雨欲來之勢。春節休假回北大,曾去看翦老。我們談到《海瑞罷官》問題,對于硬把劇本往政治上拉扯都感到牽強,當然遠未明了其惡毒用意。這時翦老處境已很困難,對于我去看望,似乎特別敏感,臨別時特意和我握手,連說謝謝,兩人都不免黯然。這是我同翦伯贊同志一次交談。“六一”以后,我和他只有在斗爭會上碰面,當然再也不可能談話了。
“六一”大字報在《人民日報》發表后不久,“四清”工作隊撤回學校,參加“”。我一到歷史系所在的三院門口,就看見貼著對聯:“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據說這兩句話來頭大,我當時只覺其庸俗,而且對惡毒攻擊知識分子,頗為反感。以后這句名言竟發展成為什么“王八多得腿碰腿”之類,益發令人惡心。回校后24小時晚間,歷史系在體育館開全體大會。革命群眾把總支書記、副書記、支部書記等依次“揪”上臺,叫他們低頭“認罪”。然后輪到行政人員。系主任翦老不在場,接著“揪”副主任,把我推上臺。這時會場氣氛極為緊張,大家新中國成立后歷次運動中都還沒經過這樣的場面,有人甚至報錯自己的姓名。我心里想:自己一向兢兢業業,努力改造思想;從來循規蹈矩,按照黨的指示辦事,何罪之有?因此不肯低頭。群眾在后面用力按,我仍不為所動。后來又“揪”出幾個人,工作組不知如何掌握,出面圓場,稀里糊涂宣布散會。這一開場就說明,“”是怎么回事,群眾根本不理解。所以后來才有的鬼話:“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整個“”的過程,就是玩弄愚民政策,運動群眾來斗群眾。
我不是系里黨政最主要負責人,平日群眾關系又不太壞,所以雖未能“混入”革命群眾隊伍中,也還不算主要敵人,只是靠邊站而已。這種人的任務是,每天上午到系里集體學習——語錄或報紙雜志的社論,此外的時間是看大字報——校內和校外,替革命群眾抄大字報,但是不準自己寫大字報。我曾與教研室另一位靠邊站的教師李克珍用“驚回首”名義共同寫了一份大字報,內容已不記得,不外乎自我批評之類。在校園張貼時,被認識我的紅衛兵發現,立即被粗暴制止:“你不配貼大字報!”
這時我在運動初期自以為是的心情早已煙消云散,負罪感又占主導。我那時思想很單純:過去幾十年遠離革命。如今雖非戰爭,不應再失時機,而應積極投身革命,接受鍛煉與考驗。寫大字報的動機,也就是出于這種要革命的思想。后來中華書局組織人力標點《廿四史》,我在被調之列。由于同樣思想,我表示:如在學校邊搞標點邊參加革命,我愿意干;如果進城住在書局,脫離運動,我不愿意去。現在看來,當時若去中華,以后幾十年的生活道路會大不相同,不但早日重理舊業,而且避免許多侮辱與坎坷,可以多做十幾年有益于人民的工作,而免得浪費那么多有用的光陰!
在要革命的思想基礎上,又聽信一句較高指示:共產黨人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因此,1967年夏間,我在五四廣場的群眾大會上發言,反對當時不可一世的北大“老佛爺”聶元梓,指摘她的種種不民主。北大革命群眾不久就被挑動分成兩派:“新北大公社”與“井岡山”。我錯誤地介入派性斗爭,參加了“井岡山”。這時周培源先生也加入了“井岡山”,并被推為頭頭之一。因兩人俱已滿頭白發,對立面因而詆毀他和我為大小“周白毛”。不過周先生由于有領導同志及時打招呼,退出派性斗爭,并且被保護起來。而小“周白毛”呢,無此運氣,結果一意孤行,勇往直前,頭破血流。對于“新北大公社”的游說與表示好感,我絲毫不為所動;對于依違于兩派之間者,目為變節;而自己卻加入了反聶的靜坐示威。這一下惹惱了“老佛爺”,我由無足重輕的靠邊站,變成了她的死敵,招來了一系列災難,定要把我弄臭而后已。
1967年秋天,一個蕭瑟的夜晚,“新北大公社”的紅衛兵來抄家了。來了幾十個人,開了幾輛大卡車。先把我們全家人(包括只剩一條腿的殘廢岳母)關進廁所,然后翻箱倒柜,大事搜索,達三小時之久。等他們走后,發現存折和我愛人僅有的幾件首飾都被抄走,不僅抄剩下的書籍衣物等狼藉滿地,撕的撕,砸的砸,而且在客廳墻上挖了個大洞。事后聽說是尋找秘密向外發報的無線電臺,可謂想入非非!抄家過程中我在清華讀書的次子啟博恰巧來燕東園,被紅衛兵逼到墻角樹下,打了一頓。客廳墻上,涂滿了墨筆大字的口號“打倒周一良”等等。這些題壁的墨寶,一直和我們朝夕相對。后來客廳讓給進住的教師(“”期間不少教授家都有人進住),她也不得不在這些大字口號威脅之下棲身。數年之后,到1972年我兄弟從美國回來探親,學校才給粉刷掩蓋。抄走的幾卡車書籍衣物,大約因校內無處存放,集中送進城里。幸而未分散處置,除書籍有零星遺失外,絕大部分沒有散逸,幾年之后又捆載歸還了。不致像翦老的藏書,包括一些昂貴的珍本,被分散抄走,落在少數紅衛兵手中。我在1949年5月,曾以人民幣120元在東安市場買了一本舊書——縮印本平凡社的《世界歷史大年表》,以后一直使用,出去始終隨身攜帶。這里抄錄我在這本年表上的題識,以見一個讀書人的心情:“此書1967年抄家時抄走。十年來讀史時手頭無年表供翻檢,極感不便。1977年8月21日,整理捆載歸還之圖書,無意發現此冊,如睹故人,喜可知也!時值華主席宣布,及時次無產階級以粉碎‘’為標志而勝利結束。”(當然,這時對我的審查并未結束
這樣大規模的抄家,據說在北大還很少見,究竟抄出了一些什么罪證呢?早在1966年運動一開始“掃四舊”階段,我已經把有“四舊”之嫌的東西燒的燒,砸的砸,一掃而光,如保存多年的師友信札(包括陳寅老給我的明信卡)、哈佛大學拉丁文寫的博士文憑、“斐陶斐”榮譽學會的金鑰匙、印有哈佛校徽的玻璃杯等等以及我左手無名指上戴了二十八年的結婚戒指。戒指已無法自己取下,是到海淀找鐵匠師傅給鋸斷的。做這些事,一方面是主動要跟著革命,一方面也是被動怕惹麻煩。盡管如此,紅衛兵居然仍舊搜查出所謂“罪證”,從而作為給我戴帽子的依據:一、前面提到的1947年家信中所附的“寄內詩”和我大兒子啟乾所存國民黨統治時期印有青天白日旗的舊郵票,尤其是我愛人鄧懿在清華做研究生時,戲登大禮堂站在講臺后裝作演講的照片,背景是兩面挺大的國民黨黨旗與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二、“斐陶斐”學會在司徒雷登的住宅臨湖軒召開迎新會,我們新舊會員與司徒合拍的二寸小照片;哈佛大學陸軍特別訓練班結業時與全體學員合影。我原有兩頂帽子本是鐵定逃不脫的:反動學術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系副主任、總支委員)。根據抄家搜出的及時條罪證,又加了第三頂帽子:“反共老手。”根據第二條罪證,我的第四頂帽子為“美國特務”(此點下面還要談到)。因為領導號召干部亮相,自己解放自己,我參加了北大一些干部組織的串連會。而適逢大喊干部們要“老保翻天”,于是我又戴上第五頂帽子——“老保翻天急先鋒”。“”中知識分子幾乎無不挨整,但全國像我這樣“五毒俱全”者,恐怕尚不多見。有一段時期,在吃飯以前要在像前“請罪”,請罪時必須自報家門,把自己的帽子交代清楚。紅衛兵有時抽查,問你是什么人,也得如實交代。所以我對自己的五頂頭銜背得滾瓜爛熟了。
罪狀既定,接著當然就有借口大肆批斗,并在全校園內貼大字報揭露我的“罪行”,校內小報上還有專門報道。大會小會我經歷了不少,受夠了人身侮辱。一般是“噴氣式”。在參加反聶靜坐之后,有一次深夜我從家里被揪到俄文樓一間小屋中,接受少數紅衛兵的批斗,硬是幾個人把我按住跪倒在地上聽他們咆哮。這次夜審是對參加靜坐者每人個別批斗,記得排在我后面的有張芝聯和榮天琳兩人,他們是否也曾罰跪,就不得而知了。罰跪這形式,“”中并不稀罕,校醫院孫宗魯大夫被扣上“殺人犯”罪名,就曾在全校幾千人大會上跪在臺前。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比噴氣式還少受點苦。對我較大規模的一次批斗會,是在辦公樓禮堂,與另一反聶的老教授侯仁之同臺,還榮幸地有黨委書記陸平陪斗。我還在東操場斗爭陸平的大會上陪過綁。那次在臺后體育館樓下等候開會時,紅衛兵揪住我把頭往墻上撞,反復多次,撞得我眼冒金星,天旋地轉,蹌蹌踉踉站立不穩。當時心想,恰似打斗電影片中挨打角色的狼狽相,沒料自己年逾知命還親身體驗這般滋味。
至于批斗內容,其離奇荒唐與歪曲牽強,更匪可言喻,暴露出“”之既非革命,又無文化。在容納千人的大禮堂內批斗時,揭發我是“吃德國納粹分子的奶長大的”!這是把衛禮賢教授當成納粹分子,其實納粹黨的興起遠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后!又如揭發我是“宋子文的親信”,因為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為留學生服兵役問題,我作為哈佛中國學生會主席,曾去華盛頓找過國民黨政府的特使宋子文。揭發我在吳晗主編的《中國歷史小叢書》中寫過《明代援朝抗倭戰爭》,是為樹碑立傳。在乘噴氣式飛機時,頭半個小時左右還能聽得進批判的發言,在此以后便全身從頭到腳根本麻木,什么也聽不到。只有這些奇談怪論,偶爾鉆進我的耳朵,使我啼笑皆非。
大會批斗一般是迅雷烈風似的轟炸,罪行務求聳人聽聞,反動得越尖端越好。小會批斗則另是一景,深文周納,鍛煉冤獄。批斗我的小會,集中在寄內詩和論文《乞活考》兩樁文字獄。紅衛兵只抓住“扒路斷橋未肯休”及“禍亂十年”字句,批我反對共產黨;但不顧“兩悠悠”“反饑餓”等不滿國民黨統治的字句。歷次會上我都坦白承認前者,但申明是中間路線各打五十板思想為主導,仍屬人民內部問題。有一次紅衛兵問我,敢不敢白紙黑字寫下,我當即坦然具結:“我的問題屬于人民內部。”不過這并不起任何作用,照舊勞改和批斗。
《乞活考》是我的一篇考據論文,講西晉末年五胡進入中原,建立政權,司馬氏南渡在江南建立東晉。當時稱為乞活的流民集團在黃河兩岸屯聚幾十年,心向南方,與北伐軍時通聲氣,抗擊北方胡族政權。此文發表在學術刊物《燕京學報》,紅衛兵硬說是替蔣政權“出謀劃策”的反動透頂大毒草。他們的理由是:一、此文寫成于1948年末1949年初,正配合蔣政權在北方節節敗退、退守南方之時,與西晉王朝失守洛陽、在江南建立東晉政權若合符節。胡族政權正是指新建立的共產黨政權。二、文中所分析的乞活軍的活動,正是建議蔣政權在黃河兩岸留下隱蔽的游擊兵力,伺機進攻占據北方的共產黨。此外歪曲附會的細節還有不少。其實,運動剛開始,大家貼大字報揭發問題,系內就有教師和同學對《乞活考》提出類似質問,我也用大字報形式做了答復。不過等我介入派性斗爭,被對立面揪斗以后,他們舊事重提,進一步深文周納,羅織罪名而已。盡管他們疾言厲色,批得振振有詞,我始終據理反駁,堅不承認。我說:“文章是我寫的,不管你們解釋得如何頭頭是道,無奈我本來無此想法!即使要為蔣政權出謀劃策,也不會把它登在只發行幾百份的學術刊物上!”僅從我個人這一件事,就可以知道“”中如何歪曲捏造、附會牽強來鍛煉文字獄了!
抄家還搜到另一件“反共老手”的罪證。30年代我舊歷新年在廠甸買到過兩本日記,是北洋政府時代天津一個姓陳的官僚的手跡。此人注意時局,對政府南遷后北方的衰落甚感不滿,對國民黨政府時加譏諷,同時也罵共產黨,日記中不斷出現“共匪”字樣。紅衛兵如獲至寶,多次找我單獨談話,要把這兩冊日記落實到我頭上。這個“罪證”當然比《乞活考》容易澄清:日記的年份,日記主人的家庭(一妻一妾),日記的內容等等,都與我對不上號,紅衛兵只得廢然作罷。(前些年我查出日記作者姓名,寫小文《關于陳鴻鑫的日記》,載《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新第3輯
除去口頭上的人身侮辱和肉體上的人身傷害以外,“”中還有普遍流行的一著,就是不經過任何司法手續,隨意剝奪人身自由。1967年底,在大禮堂批斗大會之前,24小時夜間我從家里被揪走,放在小汽車里足足轉了三小時,我甚至以為要開到郊外加害。結果深夜回到臨湖軒,拘禁了幾天,顯然是預防性措施,怕我逃走而開不成會。1968年春節剛過,又被拘到昌平縣北太平莊北大分校歷史系所在地,與系里其他所謂“有問題的人”一起勞動,直到“五一”之后。新中國成立后我體力勞動增多,已經習慣,而且誠心誠意要求通過勞動鍛煉改造思想。太平莊只有歷史系幾名紅衛兵“監改”人員,不大開什么批斗會。勞動如背著農藥箱上山為小松樹噴藥、給樹剪枝、給果樹翻地挖土、到滲坑中淘糞灌菜地,等等,都不算太繁重,倒也心安理得,好像置身于“”之外。我聽說校內郭羅基給“老佛爺”貼大字報“北大要整風,聶元梓首先要整風”,曾戲作聯語“佛爺整人不整己,老保翻地又翻天”。淘糞的伙伴是高望之同志,他在勞動中經常照顧我,搶著干臟活累活,我至今不忘。那時分校大樓沒人住,廁所無人使用,滲坑內容當然也就不豐富。我們常常轉悠多處而無所獲,還當真著急呢。校內的“階級斗爭”消息,偶爾也傳進我們耳里,知道兩派武斗激烈,“老佛爺”采取斷水斷電措施,在44樓刑訊殘酷打人之類。關于一點,我們倒親自體會到。歷史系同學楊紹明,楊尚昆同志之子,不知何故被抓進44樓毒打得半死。他被送到太平莊來,不是勞改,而是養傷。他起不了床,飲食便溺都有困難。“監改”人員指定“有問題”的考古教授閻文儒做楊紹明的特別護士,直到幾個禮拜后楊生活能夠自理為止。
1968年4月下旬,“老佛爺”抓了幾十名所謂有問題的教授,先到煤廠子集合,然后押解到太平莊勞動一周。記得看見來的有王力、季羨林、侯仁之等。王力先生和我一起背起沉重藥箱爬上小山坡打藥,使我既感且佩。我愛人鄧懿及時次以“周一良的臭婆娘”名義被揪斗,在煤廠子背語錄,就遭拳打腳踢。到太平莊也被個別處理,我們夫婦當然更無會晤交談之可能了。到5月初,校內成立了“勞改大院”(即今天賽克勒考古藝術博物館所在地),集中勞改的男女老少二百多人,是北京市當時較大的牛棚。我于“五四”前后從太平莊被揪回本校,先是“游斗”,然后是送進“大院”。我愛人早已進去,我們都成了“勞改大院”的“院士”。夫婦雙雙成為“院士”的似乎不多。
太平莊分校距離長途汽車站相當遠,為了乘早起的班車趕回北大,“新北大公社”派來“押解”我返校的兩名歷史系紅衛兵頭24小時就來到太平莊,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解”我上路。山區夜間很冷,那時雖是“五四”前后,我不得不穿棉襖。分校地處一道干涸河道旁邊,河道中凈是大鵝卵石。這時“新北大公社”與“井岡山”兩派武斗正酣,雙方各以宿舍樓為據點,用強力彈弓互相射擊,大鵝卵石正是絕好的子彈。于是紅衛兵命令我沿著河邊一面走一面撿石頭,很快就裝滿一書包,足有幾十斤重。我一直背著這幾十斤重的子彈袋,走到汽車站。站在擁擠不堪的汽車中,書包還壓在我肩上。一名姓魏的紅衛兵居然發惻隱之心,叫我把他們視同寶貝的“子彈”卸下來放在地上。此人此事我永遠不忘。對在極端困難情況之下的人,給與稍微一點點同情,其分量都會遠遠超過給與者本人所能想象,所謂“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也。
到沙河(?)下汽車,又走相當久才到北大,已是烈日當空的過午時分。而等待著我的,不是休息吃飯,更不是放我回家,而是尚未嘗過滋味的胸前掛著品牌子“游斗”,亦即舊社會所謂游街示眾。這天同“游”者,我所能見到的有季羨林和侯仁之,皆觀點接近“井岡山”派者也。“游斗”路線是海淀一帶,因不能抬頭東張西望,難道其詳。我從清晨四五點鐘自昌平“忍辱負重”,挨到海淀,已經不止八小時。連水都沒喝一口,談不上脫棉襖換衣服,在烈日炎炎之下只有忍受著。平時在臺上乘坐靜止的噴氣式飛機,即使頭昏腦漲,渾身麻木,三四小時還勉強能支撐站立。這次乘坐活動的噴氣式飛機,兩臂被兩人抓住,向后高舉,腦袋又被使勁往下按,這種姿勢下還被推著行走,恨不得幾步就趴倒在地,于是又被揪起。有的人索性仰面朝天,臥倒在地,讓紅衛兵拽著走。我向前趴下去,只有嘴啃地。老子說過,“柔弱勝剛強”。柔的唇舌不怕堅硬的大地,而堅硬的牙齒碰地就不能不吃虧。我“游”完以后,上下門牙好幾個受傷活動,幾個禮拜不能咬東西。我的牙齒一向較好,1988年門牙首先脫落一個,即是二十年前“游斗”之賜了。
這里插一筆關于“押解”我回校的另一個姓宋的紅衛兵。他畢業后留在歷史系,而且和我在同一教研室,并且分配也搞日本史。通過消除派性活動和他入黨前征求意見時向我“交心”,我發現這個出身城市貧民家庭的青年單純正派,“”中的狂熱行動不是圖名圖利,而是誠心誠意要革命。實際上和我一樣是受騙上當,而與“炮兵營”戰斗隊之流被私心雜念驅使著去胡作非為迥不相同。我與他成為關系很好的同志與同事。同時我又想到,當年“”之初聶元梓等幾大領袖本來也是受騙上當的,只是他們自己的個人野心驅使其以后變了質而已。
“勞改大院”的成員,以反動學術(老年的教授)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中年的干部)為主,偶有青年學生,如侯外廬同志的女兒、同志的兒子,皆歷史系學生,都是短期的“院士”。院內“監改”人員包括紅衛兵及工人。“院士”約二十人一屋,兩排通鋪,有屋長一人,我們屋是李賦寧。同屋的記得有陳守一、朱伯崑等。早晚兩次集合點名,集合有時由“監改”人員訓話,有時點名叫人背語錄。規定除勞動過程中需要外,戶內戶外彼此都不得交談。“監改”人員與總務部門聯系,安排各種勞動——種地、修房、拔草、搬磚、運煤等等。勞動以外就是背語錄,隨時由“監改”人員檢查。據說是“老佛爺”手下姓劉的紅衛兵的點子,借以防止“院士”們彼此談話串連。星期日有人可以請假回家幾小時。我起初請假幾次,都未獲準,索性不再去碰釘子,約有半年左右沒回過家。星期天不勞動,又無書報可看,我便練習縫補衣襪。在大院期間,有時被單獨叫去“審訊”。關于《乞活考》就審過不止一次。不少老教授被單獨叫去挨打,以至鼻青臉腫,呼叫之聲慘不忍聞。我的愛人曾在中午烈日之下被紅衛兵叫到院中,迫使仰頭“望日”。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在“”中的瘋狂、兇狠與愚蠢,達到了驚人程度。我愛人既非走資派,又非反動,只因系“周一良的臭婆娘”而享“院士”待遇,是派性作怪。在我被“游斗”之后,“井岡山”也搞了一次“游斗”,站在“新北大公社”一邊的身肥多病的樊弘老教授,在地下被拖得半死!
我們夫婦都被拘進“勞改大院”之后,兩人都扣發工資,包括家屬,每人只給十二元五角的生活費。家中存折早已抄走,書籍除經典著作外,什么都賣不出錢。勞動消耗體力,因而糧食吃得多。我總結出:玉米面窩頭最頂事,大米飯次之,白面饅頭和面條最不頂飽。所以凡有選擇時,我總是買窩頭。另外,我還從早點節約。每天早晨要考慮,是奢侈一下,花兩分錢買半塊醬豆腐,還是省儉一點,花一分錢買咸菜;或者更省儉的辦法,抓些不必花錢的白鹽放進粥里,代替咸菜來拌主食。對于幾十年來過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的我,體會一番這樣窘迫的困境,未始不是歪打正著,壞事變成了好事,讓我永志不忘。
“大院”的“院士”們多數都有一項不斷要應付的任務,即所謂寫“外調”材料。所謂“外調”,是各地各單位不惜浪費大量金錢,根據本單位認為“有問題”的人交代的社會關系,派人到各處調查,看所交代的事情是否屬實。更多的情況是,紅衛兵要羅織某人的罪名,派人去天南海北,尋找認識某人的張三李四,想方設法從他們口中撈取一星半點毫不沾邊的材料,來給某人定罪。因此,外調人員很少平心靜氣客觀地了解情況,往往是成見在胸,旁敲側擊地誘供。甚至兇神惡煞一般,見面就叫嚷:“某某問題嚴重,本人已經如實交代了。你趕緊老實提供材料,將功贖罪!”實際是在搞逼供。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紅衛兵為搜求我的罪證,派了不少人到各處“外調”。我應該感謝所有他們去調查過的人,因為始終沒有因“外調”而證實
一良出自名門世家,家學淵源,年幼時讀書條件好到無法再好的水平。因此,他對中國古典文獻,特別是史籍,都有很深的造詣。他曾赴美國留學,熟練掌握英日兩國語言,兼又天資聰穎,個人勤奮,終成為一代學人,良有以也。中年后他專治魏晉南北朝史,旁及敦煌文獻,佛教研究,多所創獲,巍然大師,海內無出其右者。
……我從沒有聽到過他發過任何牢騷,說過任何怪話。在這一點上,我雖駑鈍,也愿意成為他的“同志”。因此,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始終維持著可喜的友誼。見面時,握手一談,雙方都感到極大的快慰。
——季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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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有些再為自己辯說的傾向,其實,真正的受害者已經夠寬容的了,只是要求為自己平反,施害者能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將來這個國家不再重蹈覆轍。但像周這樣的卻先把自己也描述成受害人,然后說自己身不由己,無法分別時代浪潮的對錯,自己還是很有學術成就的,這樣的辯說近于強詞奪理,不是在真正地進行反思。補說一句,陳寅恪先生對待學生和學者的確有看重家庭背景出生名位的傾向心理,似乎貴族(有家學淵源或地位門第)做學問才更能勝任些,但這不適用于政治傾向選擇,他的多位學生和他賞識的學者都落水,不管多么身不由己或忍辱負重或曲線救國,都改變不了奴顏…
在那個年代雖說無奈,對自己經歷進行反思總覺得還不夠深入。
周氏出身名門,學養深厚,本書雖為札記,但仍可窺斑見豹;乃父乃祖以及一些同宗兄弟都不容小覷。鄭詩亮采寫的《百年斯文》中對周氏家族有介紹,可以參看。
畢竟是書生!此中只味,周先生算是領受了,我們再從他那里感悟!
周一良先生回憶錄。文字流暢,非常坦誠,值得一看。
史學大家周一良先生的回憶錄,講述著作為書生的知識分子。
周先生的回憶文章集,幾個版本各有缺失,但這個相對全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