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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是在離我家不遠的一所醫(yī)院里降生的。每回路過這所醫(yī)院，我就不由自主地朝大門內(nèi)那座白色的大樓張望，仿佛看見剛出生的妞妞被裹在紗布里，擱在二層樓育嬰室的小床上，正等著我去領(lǐng)取。這個意念如此強烈，盡管我明明知道妞妞已經(jīng)死去，還是忍不住要那么張望。

這所醫(yī)院離我家的確很近，走出住宅區(qū)，橫穿馬路，向東只有幾分鐘的路程。它坐落在我上班的必經(jīng)之路上，使我不可避免地常常要路過它。然而，我一次也沒有真的走進去，一個清晰的記憶阻止我把意向變?yōu)樾袆印Ｈ昵暗囊粋€下午，我急急忙忙斜穿馬路，因為違反交通規(guī)則，被站在對面人行道旁的一個警察截住了。聽了我的解釋，他看一眼夾在我腋下的嬰兒被褥，做了一個放行的手勢。當天傍晚，我用這條被褥裹住一個長著一頭黑發(fā)的女嬰，帶著她的母親，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樓梯，從醫(yī)院那座白色大樓里走了出來。當我朝大樓張望時，我懷抱嬰兒帶著妻子小心翼翼下樓的形象后來居上，使我立刻意識到二樓育嬰室那一排裹著紗布的嬰兒中已經(jīng)沒有妞妞，于是趕緊轉(zhuǎn)過臉去，加快腳步走路，努力不去想我把母女倆接出醫(yī)院以后發(fā)生的事情。

可是，下回路過醫(yī)院，我又會忍不住朝那座大樓張望，仿佛又看見了裹在紗布里等著我去認領(lǐng)的妞妞。既然她如今不在世上任何別的地方，我就應(yīng)當能在這個她降臨世界的地方找到她，否則她會在哪里呢？我想不通，一只已經(jīng)安全靠岸(這所醫(yī)院就是她靠岸的地點)的生命小舟怎么還會觸礁沉沒？

在不可知的神秘海域上，一定有無數(shù)生命的小舟，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會進入人類的視野。每只小舟從桅影初現(xiàn)，到停靠此岸，還要經(jīng)歷一段漫長的漂流。這個漂流過程是在母親的子宮里完成的。隨著雨兒的肚子24小時天隆起，我仿佛看見一只陌生的小舟，我對它一無所知，它卻正命定向我緩緩駛來。

為什么是命定的呢？事實上，它可能永遠漂蕩在人類視野之外的那片神秘海域上，找不到一只可以幫助它向人類之岸靠攏的子宮。譬如說，如果沒有那次在書房地毯上的心血來潮的做愛，或者雖然有那次做愛，但雨兒的排卵期沒有因為她心血來潮練減肥氣功而推遲，就不會有妞妞。妞妞是偶然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可是，世上有誰的降生是必然的呢？即使在一個選定的時刻播種，究竟哪一顆種子被播下仍然全憑機遇。每想到造成我的那顆精子和那顆卵子相遇的機會幾乎等于零，一旦錯過，世上便根本不會有我，我就感到不可思議。始終使我驚奇不已的另一件事是，盡管孩子是某次做愛的產(chǎn)物，但是在原因和結(jié)果之間卻沒有絲毫共同之處。端詳著孩子稚嫩的小臉蛋，沒有哪一對父母會回想起交媾時的喘息聲。我不得不設(shè)想，誕生必定有著更神圣的原因，它擔(dān)保每一只生命小舟的航行具有某種命定的性質(zhì)。

正當我面對緩緩駛近的生命小舟沉入玄思時，雨兒卻在為它的到達做著實際的準備。她常常逛商店，每次都要帶回來一兩件嬰兒用品。有24小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衣柜里已經(jīng)塞滿小被褥、小衣服和一包包尿片，酒柜里陳列著一排晶瑩閃光的奶瓶，一雙色彩鮮艷的小布鞋喜氣洋洋地開進我的書柜，堂而皇之地駐扎在我的藏書前面。

"這么說，它真的要來了？"我略感驚訝地問，對于我即將做爸爸這件事仍然將信將疑。

雨兒站在屋子中央，褪下褲子，低頭察看裸露的肚子，輕輕撫摸著，忽然抬高聲調(diào)，用戲謔的口吻說：

"小DADA，你聽你爸爸說什么呀！咱們不理爸爸！"

DADA是她給肚子里的小生命起的名字，這個名字產(chǎn)生于她的一連串快樂的呼叫。當時她也像現(xiàn)在這樣察看著自己的肚子，渴望和小生命說話，卻找不到相應(yīng)的語言，便喊出一長串沒有意義的音節(jié)。她聽著DADA這個音節(jié)好玩，就自娛似的一個勁兒地重復(fù)。我想到達達派，覺得用這個音節(jié)稱呼她肚子里那個性別不明令人吃驚的小家伙倒也合適。

"是女兒就好了。"我說，想起夜里做的一個夢，夢見我伸出手掌，一只羽毛潔白的小鳥飛來停在掌心上，霎時一股幸福之流涌遍我的全身。

"都猜是兒子，兒子我也要。小怪人也要，戴著兩個瓶子底，在銀行門口看利息表，一眼就看出算錯了，參加國際數(shù)學(xué)大會……"她把從報紙上讀來的神童故事安到了小DADA身上。

一會兒她想起了什么，又笑著說："小DADA，你要像你爸爸，心好，文雅，老是抹不開面子，不愿人打擾還要請人早點來。"

"不，小DADA，你要像你媽媽，心狠，果斷，請人吃飯還要讓人晚點來。"

我們摟著笑成了一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