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收入卡佛的短篇小說、隨筆及詩歌。小說方面,卡佛特別不滿意《紐約客》文學編輯利什對《洗澡》、《所有的東西都粘在他身上》和《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的刪節,他改了標題,大量修改內容,都收入《火》里。《謊話》、《木屋》等短篇小說則是首次有中譯本。詩歌方面,收錄《你們不知道什么是愛》《在克拉馬斯河附近》《我父親二十二歲時的照片》等著名作品。隨筆方面,有《關于寫作》《我父親的一生》《火》等文學愛好者期待已久的篇目。
雷蒙德·卡佛,20世紀下半葉美國重要作家,村上春樹的文學老師,蘇童、格非、韓東熱愛的人;
繼《大教堂》《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后,卡佛作品又出新作《火》;
《火》首次展現卡佛文學成就:小說、詩歌和隨筆;
"詩人"是卡佛的重要身份,卡佛詩歌首次大量露面,同樣帶著簡樸的力量,被認為"更生動地展現生活圖景","令人氣喘,發顫,陷入敬畏";
與《談愛》相比,整體回歸到一種更加飽滿的寫作風格;
《麥田里的守望者》譯者孫仲旭傾心翻譯。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海明威之后美國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被尊為簡約派文學典范。人生的前一半充滿了苦難與失望。失業,酗酒,破產,妻離子散,友人背棄,墜入人生之谷底。晚年文學聲名漸高,卻罹患肺癌,五十歲便英年早逝。致力于描繪美國的藍領生活,是寫失敗者的失敗者,寫酒鬼的酒鬼,生活的變質和走投無路后的無望,是其小說中的常態。作品風格和他自身經歷密切相關,包括極其精簡的遣詞和冷硬的語言風格。
我父親的一生 關于寫作 火 約翰·加德納教書的作家 開車喝酒 運氣 忍痛甩賣 你家的狗死了 我父親二十二歲時的照片 哈米德·拉穆茲(1818—1906) 破產 面包師 愛荷華之夏 酒 寫給塞姆拉,帶著尚武精神 找工作 干杯 1977年7月4日俄勒岡州金灘羅格河上乘噴氣快艇之游 你們不知道什么是愛 早上,懷想帝國 藍石頭 特拉維夫與《密西西比河上》 傳回馬其頓的消息 雅法的清真寺 離這兒不遠 陣雨 巴爾扎克 鄉間之事 這個房間 羅德島 公元前480年春 在克拉馬斯河附近 秋天 冬日失眠 普羅瑟 鮭魚在夜里游 攜單筒望遠鏡在考伊徹溪 寫給女病理學家普拉特醫生 韋斯哈丁:一張照片所見 婚姻 另一段人生 患了癌癥的郵遞員 寫給海明威和W.C.威廉斯的詩 折磨——寫給斯蒂芬羅賓斯 浮子 從奇科開始的99號公路東段 豹子——寫給約翰·海恩斯和基思威爾遜 水流 獵人 想在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六上午晚點時候睡著覺 路易絲 寫給頂級高空雜技家卡爾·瓦倫達 德舒特河 永遠 距離 謊話 小木屋 哈里之死 野雞 人都去哪兒了? 家門口就有這么一大片水 譯者后記
詩歌
你們不知道什么是愛
(聽查爾斯?布可夫斯基一夕談)
你們不知道什么是愛布可夫斯基說
我五十一歲了看看我
我愛著一個小娘兒們
我發過脾氣不過她也掛斷過我電話
所以沒關系的老兄就應該是這樣
我進入她們的血液她們沒法把我弄出來
她們千方百計想離開我
可是她們全都會回來
她們全都回到我身邊,除了
我甩掉的那個
我為那個哭過
可是當時我動不動就哭
別讓我喝起烈酒老兄
我會變得招人厭
跟你們這些嬉皮士
我可以整夜坐在這里喝啤酒
這種啤酒我能喝十夸脫
一點事兒都沒有它跟水一樣
可是讓我喝上烈酒嘛
我就會開始把人扔出窗戶
誰我都會扔出窗戶
我干過
可是你們不知道什么是愛
你們不知道因為你們從來
沒有愛過就那么簡單
我有這么一個小娘兒們知道吧她長得漂亮
她叫我布可夫斯基
布可夫斯基她細聲細氣地說
我說干嗎
可是你們不知道什么是愛
我告訴你們是什么
可是你們沒在聽
這屋里你們沒有一個人
能認得出愛就算它湊上來
干你們的屁眼
以前我覺得詩歌朗誦會就是逃避
看我五十一歲了我見過世面
我知道那是逃避
可是我跟自己說布可夫斯基
挨餓甚至是更大的逃避
所以你們瞧什么都是該怎樣不怎樣
那人叫什么來著戈爾韋?金內爾
我在雜志上看過他的照片
他小臉兒長得挺帥
可他是個教師
天哪你們能想象嗎
可是話說回來你們也是教師
哎我已經在冒犯你們了
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
還有他我也沒聽說過
他們全是白蟻
也許是因為自負我不怎么讀東西了
可是就憑五六本書
混出點名氣的這些人
白蟻
布可夫斯基她說
你干嗎整天聽古典音樂
你難道聽不到她說
布可夫斯基你干嗎整天聽古典音樂
這讓你們感到吃驚對不對
你們不會想著這樣一個粗俗的混蛋
竟然會整天聽古典音樂
勃拉姆斯拉赫曼尼諾夫巴托克泰勒曼
媽的我在這兒沒法寫作
這兒太安靜了樹木太多
我喜歡在城市里那兒適合我
我每天上午都放我的古典音樂
然后坐到打字機前
我點著一根雪茄像這樣抽看到了嗎
我說布可夫斯基你是個幸運兒
布可夫斯基你什么都熬過來了
你是個幸運兒
藍色煙霧飄過桌子
我望向窗外看到德朗普里大道
看到人行道上人來人往
我像這樣抽著雪茄
然后像這樣把雪茄放到煙灰缸上
做次深呼吸
就開始寫作
布可夫斯基這就是生活我說
沒錢挺好長痔瘡也挺好
戀愛挺好
可是你們不知道這是什么感覺
你們不知道戀愛是什么感覺
要是你們能見到她,就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她以為我來這兒跟人上床
她就是知道
她跟我說她知道
媽的我五十一歲了她二十五歲
我們相愛她喜歡吃醋
天哪這真美妙
她說我要是來這兒跟人上床,她會把我眼睛摳出來
哎跟你們說的就是這種愛
你們又有誰對它了解什么
我跟你們說吧
我在監獄里遇到過一些人
比在大學里混的
和參加詩歌朗誦會的人更有風度
他們是寄生蟲來看
詩人的襪子是不是臟的
要么是不是他胳肢窩有臭味
相信我我吧不會讓他們失望
可是我想讓你們記住這一點
今天晚上這個房間里只有一位詩人
今天晚上這個城市里只有一位詩人
也許今天晚上這個國家只有一位真正的詩人
那就是我
你們有誰對生活了解多少
你們有誰對不管什么了解多少
你們這兒有誰干活給炒掉過
要么揍過你們的娘兒們
要么挨過你們的娘兒們揍
我給西爾斯?羅巴克公司炒掉過五次
他們炒掉我然后又請回我
我三十五歲的時候給他們當理貨勤雜工
后來因為偷餅干給開掉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因為我經歷過
我五十一歲了我在戀受
這個小娘兒們她說
布可夫斯基
我說干嗎她說
我覺得你滿口胡言
我說寶貝你理解我
世界男的女的
就她一個娘兒們
我能容忍她這么跟我說話
可是你們不知道什么是愛
她們全都回到我身邊
她們每個人都回來了
除了我跟你們說過的那個
我甩掉的那個
我們在一起過了七年
我們經常喝很多酒
我看到這間屋里有幾個打字員可是
看不到什么詩人
我不感到吃驚
你們得戀愛過才能寫詩
你們不知道戀愛是什么
那是你們的問題
給我倒點那玩意兒
對了不加冰好的
好的那樣就挺好
我們開始演出吧
我知道我說過什么不過我只喝一杯
味道挺好
那好吧我們把這檔事兒弄完
只是過后都別站在
開著的窗戶旁邊
羅德島
我不知道花的名字,
也分不清這樹那樹,
但我還是坐在廣場上,
在一團帕皮索斯特羅斯的煙霧下,
小口喝著賀拉斯啤酒。
附近哪兒有座巨像
在等待下一位藝術家,
下次地震。
但是我沒有野心。
我想留下來,真的,
不過我想跟小山上
醫院城堡周圍的城市之鹿在一起。
那是美麗的鹿,
白色蝴蝶襲來,
它們瘦削的背部顫動。
高高的城垛上有尊動作僵硬的高大
男性塑像一直看著土耳其方向。
暖和的雨開始落下,
一只孔雀抖掉尾巴上
幾滴水就去躲藏。
穆斯林墓地里一只貓睡在
兩塊石頭中間的凹處。
剛好夠時間去賭場
看一眼,只是
我沒穿正裝。
回到船上,準備睡覺,
我躺下來想著
我已經來過羅德島。
可是還有一件事——
我又聽到賭臺管理員在叫
三十二,三十二,
而我的身體在水面上飛,
而我的靈魂姿態如貓,盤旋——
然后一頭扎入睡眠。
巴爾扎克
我想到在書桌前待了三十個小時后,
巴爾扎克戴著睡帽,
臉上冒著熱氣,
他搔搔身上,在打開的
窗前待了一會兒,
睡衣貼著
他多毛的大腿。
外面,林蔭大道上,
債權人胖乎乎的白手
撫摸著小胡子和領結,
年輕的小姐夢到夏多布里昂,
并和年輕男士散步,而
空馬車嘎嘎響著駛過,帶著
車軸油和皮革的氣味。
就像一匹形體巨大的役畜,巴爾扎克
打個呵欠,噴了下鼻子,腳步沉重地
去了廁所,
猛地扯開睡衣,
一大股尿對準射進
十九世紀早期的
尿壺。微風吹動
帶花邊的窗簾。等一下!睡覺前
再寫一幕。他的大腦興奮起來,
當他回到書桌前——筆,
那罐墨水,散布的紙張。
隨筆
我父親的一生
我的爸爸名叫克萊維?雷蒙德?卡佛,他的父母叫他雷蒙德,朋友們叫他C.r.。我給起名叫小雷蒙德?克萊維?卡佛,我討厭里面的"小"這個字。小時候,我爸爸叫我"青蛙",那還行。但是后來,和家里別的人一樣,他開始叫我"小"。他一直這樣叫我,直到我十三四歲時,宣布再叫那個名字我就不答應,他就開始叫我"博士"。從那時到他1967 年6 月17 日去世,他叫我"博士",要么是"兒子"。
他去世后,我媽媽打電話通知我的妻子。當時我沒跟自己家里人在一起,正準備換一種生活,想報考愛荷華大學的圖書館系。我妻子拿起電話時,我媽媽張口就說:"雷蒙德死了!"有一會兒,我妻子還以為我媽媽在跟她說我死了。后來我媽媽說清楚了她說的是哪個雷蒙德,我妻子說:"感謝上帝,我還以為你說的是我的雷蒙德呢。"
我爸爸1934 年從阿肯色州去華盛頓州找工作時,走過路,搭過便車,也搭過鐵路上的空貨車。我不知道他去華盛頓州時,是否在追尋夢想。我懷疑沒有,我想他并沒有很多夢想,相信他只是去找一份薪水過得去的穩定工作。穩定的工作,就是有意義的工作。有段時間,他摘過蘋果,然后在大河谷水壩當建筑工人。他攢了點錢后買了輛小汽車,開車回了阿肯色州去幫助他的家里人(也就是我的祖父母)收拾東西搬到西部。我爸爸后來說他們在那里快餓死了,這樣說并不是修辭說法。就是在阿肯色州短暫停留的那一次,在一個名叫萊奧拉的鎮上,我媽媽在人行道上遇到了我爸爸,他正從一間小酒館出來。
"當時他喝醉了,"她說,"我不知道我干嗎讓他跟我說話。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真希望當時我能看到未來。"他們大約一年前在一場舞會上見過面。在她之前,他有過女朋友,我媽媽告訴我:"你爸爸總是有女朋友,甚至在我們結婚后還是。他是我的及時個,也是一個。我從來沒有過別的男的,不過我也沒感到有什么遺憾。"
他們出發去華盛頓州的當天,在治安法官主持下結了婚,一個是高高大大的鄉村姑娘,一個是以前的農夫,現在的建筑工人。我媽媽的新婚之夜,是跟我爸爸和他的家里人一起度過的,他們都在阿肯色州內的路邊搭帳篷住。
在華盛頓州奧馬克,我爸爸和我媽媽住的地方比一間小木屋大不了多少,我的祖父母住隔壁。我爸爸當時還在壩上工作,后來,隨著巨大的渦輪發電機發電,蓄水蓄到了深入加拿大境內一百英里的地方,他站在人群中聽富蘭克林?D. 羅斯福在大壩工地上講話。"從頭到尾,他都沒提建壩中死的那些人。" 我爸爸說。他的幾個朋友死在那里,從阿肯色、俄克拉荷馬和密蘇里州來的。
后來他在俄勒岡州的克勒茨卡尼鎮鋸木廠找到了活干,那是哥倫比亞河邊的一個小鎮,我就出生在那里。我媽媽有一張照片,上面我爸爸站在鋸木廠的大門口,自豪地把我抱起來面對鏡頭,我戴的童帽歪著,系帶快要松開了,他的帽子往后推到了額頭上,臉上笑逐顏開。他是要去上班還是剛下班?沒關系,不管怎樣,他都是有工作的,還有一個家庭。這段時間,是他順風順水的時候。
1941 年,我們搬到了華盛頓州雅基馬,我爸爸在那里當銼鋸工,這活他已經在克勒茨卡尼鎮學得拿手了。戰爭爆發后,他被批準可以推遲入伍,因為他的工作被認為對打仗有用,軍隊需要鋸好的原木,他讓他銼的鋸一直銳利得能刮掉胳膊上的汗毛。
我爸爸把我們搬到雅基馬后,把他的家里人也搬到了附近地方。到了40年代中期,我爸爸另外的家人——除了他的叔叔、堂兄弟、侄兒侄女,還有他的弟弟、妹妹、妹夫以及他們大家族里的大多數人和朋友——都從阿肯色州過來了,都是因為我爸爸先過來。那些男的去了博伊西?卡斯凱德公司工作,我爸爸也在那里工作,女的在罐頭廠包裝蘋果。沒過多久,據我媽媽說,好像誰都比我爸爸有錢。"你爸爸存不住錢,"我媽媽說,"錢在他的口袋里燒了個洞,他總是在給別人辦事。"
我清楚記得,住過的及時座房子(在雅基馬市南15 大街1515 號)的廁所在外面。萬圣節之夜,要么隨便哪天夜里,無緣無故,鄰居十二三歲的小孩會把我們家廁所抬走擱到路邊,我爸爸就得叫誰幫他把廁所抬回來。要么那些孩子會把廁所抬走放到別人家后院。有一次,他們居然把它點著了火。可是并非只有我們家的廁所在外面。我長大到知道自己在干嗎后,看到別人家廁所有人進去時,我往里面扔過石頭,那叫轟炸廁所。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大家開始安裝室內管道,后來一下子,附近一帶只剩下我們家的廁所還在外面。我記得我的三年級老師懷斯先生有24小時開車從學校送我回家,我不好意思,讓他在我們家房子前面那座停下來,說我住那兒。
我還記得有天晚上我爸爸回家晚了,發現我媽媽從里面把門鎖上不讓他進來之后發生了什么事。他喝醉了,把門弄得嘎嘎響時,我們能感到整座房子在抖動。他硬是弄開一扇窗戶時,她抄起一口濾鍋打在他的鼻梁上,把他打暈了,我們能看到他躺在草地上。后來有好多年,我一拿起那口濾鍋——它像根搟面杖一樣重——就會想象被那種東西打到頭上會是什么感覺。
就是在這段期間,我記得有次我爸爸把我領進睡房,讓我坐在床上,跟我說我可能得去拉弗恩姑媽家住段時間。我當時想不通我做了什么,會導致自己要離開家生活。可是不管怎樣,這件事——無論是什么引起的——多少說來還是取消了,因為我們還是在一起住,我不用去跟我姑媽或者別的任何人一起住。
我記得我媽媽把他的威士忌倒進水池。有時候她會全倒出來,有時如果她害怕給抓到,會只倒一半,然后往剩下的酒里摻水。有一次,我自己嘗了點他的威士忌,很難喝的玩意兒,我現在還不明白怎么竟有人喝。
我們家很久都沒有汽車開,終于有了一輛,在1949年或者1950 年,是一輛1938 年出廠的福特車。可是買后不到一星期就斷了根活塞桿,我爸爸不得不讓人把發動機大修了一次。
"我們開的是市里最舊的汽車。"我媽媽說,"他花那么多錢去修車,我們本來可以用那錢買輛卡迪拉克。"有一次,她在車內的地上發現了一支唇膏,還有一塊花邊手帕。"看見了嗎?"她跟我說,"是哪個騷貨忘在車上的。"
有次我看到她端著一平底鍋溫水進了睡房,我爸爸在里面睡覺,她把他的手從被子里拉出來按在水里。我站在門口看,納悶她是在干嗎。那樣會讓他說夢話,她告訴我,她需要知道一些事情,她覺得我爸爸肯定有事情瞞著她。
我小時候,每隔一年左右,我們會搭乘北岸有限公司的火車穿過喀斯喀特山,從雅基馬到西雅圖,住在一家名叫萬斯旅館的地方,我記得吃飯是去一家名叫"就餐鈴"的小餐館。有一次我們去了伊瓦爾多畝蛤蜊餐館,喝杯裝的蛤蜊溫湯。
1956 年,也就是我即將高中畢業的那一年,我爸爸辭了雅基馬那家鋸木廠的工作,跳槽去了切斯特鎮,那是加利福尼亞北部的一個鋸木廠鎮。他給出的跳槽理由是在這家新的鋸木廠每小時工資更高,另外還有個不太明確的保障,即再過幾年,他有可能接任銼工的頭兒。可是我想主要是我爸爸心里不踏實了,只是想換個地方試試運氣。在他眼里,在雅基馬的生活有點太平淡。另外,之前一年,在半年時間里,我的祖父母都去世了。
但是就在我畢業后沒幾天,我和我媽媽收拾好東西搬到了切斯特,我爸爸用鉛筆寫了封信,說他已經病了一段時間。他不想讓我們擔心,他說,可是他在鋸上把自己弄傷了,也許有一小片鋼屑進到了他的血液里。反正是出了什么事,他不得不誤工,他說。就在同一封信里,那邊的一個人附了張沒署名的明信片,跟我媽媽說他快死了,他在喝"劣質威士忌"。
我們到了切斯特時,我爸爸住在公司的一座拖車式活動房屋里。我一下子沒能認出他,我想有一陣子,是我不想認出他。他皮包骨頭,臉色蒼白,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他的褲子老是往下掉,他看上去不像我爸爸。我媽媽哭了起來,我爸爸摟著她,茫然地拍著她的肩膀,好像不明白這都是怎么回事。我們三個人都住在那座拖車式房屋里,我們盡量照顧他。可是我爸爸病了,也沒有好轉。那年夏天還有秋天的一部分時間里,我跟他一起在那家鋸木廠工作。我們會早上起床,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吃雞蛋和吐司,然后帶著午餐桶出門。我們會一起在早上八點鐘走進大門,直到下班時,我才會再次見到他。11 月時,我回到雅基馬,好跟我女朋友離得更近,當時我決心要娶這個女孩。
他在切斯特鎮那家鋸木廠一直干到來年2 月,他干著干著就垮掉了,他們把他送進醫院。我媽媽問我能不能過去幫忙,我坐上一輛從雅基馬開往切斯特鎮的公共汽車,打算開車把他們拉回雅基馬。可是這時,除了身體有病,他還神經衰弱,不過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那個名詞。回雅基馬的一路上,他都不說話,甚至直接問他什么事("你感覺怎么樣,雷蒙德?""你沒事吧,爸爸?"),他也不說話。他不表達什么,真的表達時,是動一動頭或者把手掌掌心朝上,似乎說他不知道或者無所謂。一路上以及后來快有一個月的時間里,
他一次開口,是在我沿著俄勒岡州的一條砂礫路飛馳時,汽車的減震器松了。"你開得太快。"他說。
回到雅基馬,有位醫生一定要我爸爸去看心理醫生。我媽媽和我爸爸只得去申請救濟——當時是那樣叫的,國家出錢讓他看心理醫生。那位心理醫生問我爸爸:"誰是總統?"問的問題是他能夠回答的。"艾克①。"我爸爸說。然而他們還是把他關到了山谷紀念醫院的五樓,開始對他施行電擊療法。我當時已經結婚,就快有孩子了。我的妻子生及時胎進了同一間醫院時,我爸爸還被關在那里,只比我妻子高了一層。我妻子分娩后,我上樓去告訴我爸爸這個消息。他們讓我走進一道鐵門,指給我去哪兒找他。他坐在一張沙發上,大腿上搭著一條毯子。咳,我想,我爸爸到底是怎么了?我坐到他旁邊,跟他說他當爺爺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感覺像是個爺爺。"他就說那么多,沒有微笑,也沒有動。他跟別的很多人在一間大屋子里。后來我擁抱他,他哭了起來。
不管怎樣,他出院了。但是接下來的幾年里,他干不了活,只是在家里這兒坐坐,那兒坐坐,想弄清楚下一步該怎么辦,也想弄清楚他這輩子哪兒做錯了,讓他到了這步田地。我媽媽干了一樣又一樣糟糕的工作。很久以后,她提到我爸爸住院和緊接著的那幾年,會說"雷蒙德生病那陣子"。生病這個詞,在我眼里永遠不一樣了。
1964 年時,有朋友幫忙,他幸運地在加利福尼亞州克拉馬斯鎮的一家鋸木廠找到了活。他一個人去了那里,看他能不能干。他住在鋸木廠附近,在一座只有一間房的小木屋里,跟他和我媽媽來西部后一開始住的差不多。他字跡潦草地寫信給我媽媽,我打電話時,她會大聲念給我聽。在信上,他說他心里很沒底,每天去工作時,都覺得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24小時,可是他又跟她說,每24小時都讓第二天好過很多。他讓我媽媽代他向我問好。他說,他夜里睡不著覺時,就會想起我和我們以前度過的好時光。過了一兩個月,他多少又有了信心。那件工作他干得了,也不用想著他得擔心自己會再次讓任何人失望。他有了把握后,讓我媽媽也過去。
在此之前,他已經有六年沒工作過了,那段時間,他失去了一切——家,小汽車,家具還有家用電器,包括我媽媽引以為豪的那臺大冰箱。他也失去了好名聲——雷蒙德?卡佛是個賴賬的人——自尊心沒了,甚至也雄風不在。我媽媽曾跟我妻子說:"雷蒙德生病那陣子從頭到尾,我們睡在一張床上,可是我們沒干那事。有幾次他想,可是根本不行。我當時沒什么遺憾,不過我覺得他想,你要知道。"
那幾年,為了自己一家人,我也在努力養家糊口。可是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我們發現不得不搬很多次家,我沒辦法關注我爸爸的生活情況。不過有一年圣誕節,我的確有機會跟他說我想當個作家。那還不如跟他說我想當個整形醫生呢。"你要寫什么?"他想知道。接著,似乎是想幫我,他說:"就寫你了解的東西,寫寫我們一起去釣魚的那幾次吧。"我說我會,可是我知道我不會。"你把你寫的寄給我看看。"他說。我說我會的,但又沒有。我那時沒寫任何有關釣魚的東西,我想他也不是特別在意,甚至未必明白我當時所寫的。再說他也不是讀者,反正不是我想象為其寫作的那類讀者。
后來他就去世了。我當時離家很遠,在愛荷華市,還有些話要跟他說。我沒機會跟他告別,或者跟他說我覺得他在新工作中干得很不錯,說他能夠卷土重來,我為他感到驕傲。
我媽媽說他那天晚上下班后回到家里,晚飯吃得很多。后來他一個人坐在桌子前,把一瓶威士忌剩下的全喝完了,過了24小時左右,她發現瓶子藏在垃圾的最下面,上面有些咖啡渣。后來他起身去睡覺,稍遲一點,我媽媽也去睡了。可是半夜時,她不得不起來在沙發上鋪床睡覺。"他打呼嚕聲音大得讓我睡不著。"她說。第二天早上,她去看他時,他仰面躺著,嘴巴張開,臉頰凹陷,臉色灰白,她說。她知道他死了——她不需要醫生來告訴她,不過她還是給醫生打了電話,然后給我妻子打電話。
在我媽媽保存的她和我爸爸早期在華盛頓州的照片中,有一張是他站在一輛小汽車前,拎著一瓶啤酒,還有一串魚。照片上,他的帽子掀到了額頭上,臉上帶著局促的笑容。我問她要,她給了我,跟別的幾張照片一起。我把這張照片掛在墻上,我們每次搬家,都把它和別的照片一起掛在墻上。我時不時會仔細看這張照片,想弄明白我爸爸的一些事,也許順便也弄明白關于我自己的一些事。但是我做不到。我爸爸只是越來越遠離我,退回到時間里。有次搬家中,我把這張照片弄丟了。那時,我努力想回憶起這張照片,同時想就我爸爸說點什么,說說在一些重要方面,我們也許相去不遠。我住在圣弗朗西斯科南郊的一幢公寓樓時,寫了這首詩,當時我發現自己就像我爸爸一樣,有酗酒問題。寫這首詩,也是我努力想把自己跟我爸爸聯系起來。
我父親二十二歲時的照片
十月。在這間潮濕而陌生的廚房,
卡佛是我最有價值的老師和最偉大的文學同道。我在描寫人生微妙、難解卻又真切人性的細節上,多數來自雷蒙德·卡佛的啟發。
——村上春樹(作家)
無論怎么推薦卡佛,我都愿意。讀卡佛讀的不是大朵大朵的云,是云后面一動不動的山峰。讀的是一代美國人的心情,也是我們自己這一代中國人的心情。
——蘇童(作家)
卡佛也許是對中國當代文學產生了最深刻影響的美國作家之一。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許多作家都不加掩飾地承認卡佛的影響或至少是對卡佛的喜愛。
卡佛的極簡絕不僅僅文字的,他在表達對自身和所寫世界的根本看法。中國讀者喜愛卡佛,是一件特別好的事情,他讓很多很多人真正感知到自己生命中確實有一種荒涼的,令人膽寒的巨大沉默。
——李敬澤(《人民文學》主編)
閱讀卡佛的小說,成為身臨其境,依靠智商去追索的過程。追索過程充滿神秘,神秘中感覺到他所要表達的內核,會有一種被震撼的感覺。
——朱偉(《三聯生活周刊》主編)
我想卡佛恰恰抓住了人生共通的經驗:那些表面的成功者,內心藏著巨大的不安與頹唐,卡佛小說映照出他們同樣蒼涼、毫無詩意的生活。
——苗煒(《三聯生活周刊》副主編)
我在不同的課堂上都講到卡佛,他用一種幾乎冷漠的語氣鋪墊出了的驚心動魄。
——毛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