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85歲老人李東文的個人回憶錄,詳細記敘了他上半生的經歷見聞、師友交誼、所感所思。他自幼遭遇抗日戰爭,避難他鄉,飽經世事。解放戰爭期間,舉家在兩廣避居直到新中國成立。建國后積極參與援建西北,曾入甘肅省干部業余大學學習四年,畢業后進甘肅省委宣傳部工作多年。“”期間誤遭批斗,后調入中學教書。改革開放后在蘭州大學新聞系教書。他的上半生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反“右”、、“”等重要歷史時期,如今他將“這段血和淚的苦難歷程”記錄下來,頗具“歷史注腳”的價值,尤其他在西北工作生活時間較長,對當地的歷史、人文、習俗等有詳細精彩的記錄,具有很好的社會史料價值。
這部書可為讀者打開一扇特別的窗戶,從這里可以窺見自1944 年至1976 年一位普通知識分子眼里的中國。它不像史書那么理性,又不像小說那樣感性。它以真人真事貫穿始終,有血有肉有“體溫”,有哭有嘆有感悟,更是有情有義有思想,是一部具有文獻價值和文學價值的佳作。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序(李煒)
家鄉淪陷 /001
逃亡流浪 /014
抗戰勝利 /054
路在何方 /074
兩廣三年 /103
支援西北 /129
大學四年 /177
機關三年 /198
饑寒交迫 /225
非常歲月 /244
后 記 /321
家鄉淪陷
我們縣城是1944年春天淪陷的。當時是杏子黃的時候,也就意味著麥子快熟了,汝河一帶有一種說法叫“麥黃杏”。春天的汝河特別清,可以說是清澈見底,游魚可數。那天早上,家里人起得特別早,五更天已把昨天準備好的東西裝上了膠輪馬車,三輛馬車裝了東西連坐人滿滿的。前面走著一輛轎車,里面坐的是母親、大妹、三弟和懷中抱著小妹的奶媽——王嫂。再前面走著三匹馬:父親騎的是棕色蒙古馬“千里一盞燈”,大哥騎的是“四蹄踏雪”大青馬,我騎的是黃色小川馬。這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縣城的石板路,街道兩旁所有的店鋪封門閉戶,整個縣城像死一般寂靜,顯得馬蹄踏著紅石板的聲音“踢踏、踢踏……”地格外響。出得城來,過了汝河大橋,回首北望,汝水緩緩從西門繞南門而過,宛若玉帶,晨霧中依稀可辨紅石基青磚砌成的城郭。不知怎的,生我養我的這汝水邊的小城,我無數次看過她,為什么今天她是那么美,虛無縹緲,猶如仙境?!這一剎那的景象使我終身難忘。遠處村莊的雄雞報曉,此鳴彼應。本來是田園閑適的樂章,而今聽來卻揪心地難受。“國破方知山河美!”“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到南岸福音堂附近,碰上了金立時先生、金師母和可愛的“貝里”。我就在這所名叫斌英中學的教會學校讀初中二年級。金先生是加拿大人,出生在杭州,其父母都是傳教士。后來金先生回國讀了大學后,又到此來任教。金先生是我見過的洋人中,漢學底子極厚的一個,而且學識淵博,為人正直善良。由于我和哥哥兩個人都是金先生的學生,所以父親與金先生交往甚密。父子三人見了先生紛紛下馬,行禮過后,父親問金先生何往,先生曰:去漯河乘火車南下。先生很動情地說:“保重,保重!”從他那綠眼睛的淚花中,看出了他不愿說的話。此一去何時見也,就不得而知了。
天大亮了,中原大地一片豐收的景象,麥浪滾滾,由綠變黃,無邊無際。公路兩旁柳絲長掛,時不時能夠聽到幾聲鳥兒清純的叫聲:“布谷、布谷……”“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農夫依舊在忙碌著田里的活計,對“日寇”之將至,“亡國奴”的滋味,似乎是無可奈何的。可愛的偉大的可憐的中國千千萬萬農民們,他們上有老下有小,若不去顧這眼前快要成熟的小麥,可憐一家數口,張口吃飯靠什么呢?
我們整整走了24小時,這樣的景色在中原大地,沒有多大變化。從汝河邊走到湛河岸,我們進的及時個村子叫“孫寨”,后來真正住的時間長的村子叫“洪莊楊”,一個在湛河南,一個在湛河北,都在河岸邊。距此不遠有一個渡口,古槐之下,有塊石碑,上刻“子路問津處”。究竟孔子去楚國時,是否在此處渡河,就無法考證了。但這里是葉縣境,即春秋楚國葉邑倒是真的。據我的啟蒙老師戴石齋先生講,襄城(戰國為襄城邑)因周襄王避難于此筑城而得名,葉縣則是葉公問政于孔子的地方。可惜至今我都沒看過這兩縣的縣志,不敢說是否有據可考。
“洪莊楊”是個寨子,寨東西的兩門是主要通道。寨里居住著百十戶人家,房舍多半是青磚青瓦,很少有麥草房。看來楊家是多年的書香門第。最顯眼的是那寨中間的“花門樓”。這“花門樓”是名副其實的,雕木鏤磚,金碧輝煌,頗像個宮殿廟宇。“花門樓”是楊家何人為官所建,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今天住在這里的少掌柜楊耀瞻先生,卻是少年時期對我極有影響的啟蒙老師。我們就是沖著“花門樓”來避難的。據母親講這楊家的祖母曾是我遠房姑奶,論輩分我該稱這楊先生為表哥。可是彼此年齡相差甚遠,那時的楊先生已是三十歲左右的人了,加上后來真正成了我的老師,所以我一直以“楊先生”相稱。他家住在靠西門的一院房子里,一進三院,過廳廂房,很是整潔,但不知為何空無人住。這院房比起我家是差了些,可這“逃難”時期,能有這住處也就很不錯了。主仆能分開,廚房、馬廄一應俱全,對我們這一家幾十口人講,實在是不容易找到的好去處。
這寨子很像個樣子,寨門、寨墻、寨樓都很牢固。寨壕還可以通水,很像護城河。壕外高出兩米多是個堤,堤上可以拉牛車,堤岸栽種著楊樹、槐樹、柳樹,郁郁蔥蔥,煞是好看。河是在寨南淌過,離寨子大約還有半里路。這堤、這壕、這寨是為了防洪水,或是防土匪,或是兼而有之,我倒沒有探究過。
我印象最深的是寨西的那個鄉學,距寨門三四百米,坐北向南,從建筑看顯然是個廟宇改建的,但供過什么神已無從查考。院內蒼松古柏,方磚鋪地,甚為整齊。這鄉學本是一所完小,由于抗戰來了一批我們這些城里的中學生,也就成了“戴帽兒”中學了。中學班的學生基本上由兩位楊先生教:楊耀瞻先生主教英語、代數、幾何;另一位楊先生是耀瞻先生的堂哥楊敬齋先生——大楊先生,博學多藝,主教古文、歷史、地理。大楊先生寡言而不修邊幅,衣著頗似老農,秋冬之季氈帽、長衫、布鞋而已。他長于音律,二胡、板胡拉得極好。我聽過他演奏的岳飛《滿江紅》,甚為悲壯。他也教我們音樂課,那“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幾乎成了我們早晚集合站隊時的校歌。
兩位楊先生的國文底子,應該說都是很好的。他們都教過我們語文,只是敬齋先生偏重打基礎,耀瞻先生更重視思想性。我跟敬齋先生學了《古文觀止》的名篇如《秋聲賦》《赤壁賦》等,皆能背誦如流。敬齋先生給我開講的及時篇是李密的《陳情表》,當講到“行年四歲,舅奪母志”時,他說:“長到四歲時,他舅逼著他娘嫁了人。”不知為什么,我把他這句通俗易懂的譯文一記就是幾十年。先生懂不懂訓詁我就不知道了,但他把關鍵詞“奪”講成“強迫”“逼”是很好的。他和幾十年后的國學大師趙蔭棠先生,對我走上大學古典文學講壇無疑都是有著重要影響的恩師。
耀瞻先生從選文上重視教育孩子們的抗敵救國精神,實為難能可貴。我在他的教導下,及時次讀到了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陸游的“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等催人淚下的愛國主義名篇。
淪陷區能有這么一塊“避風港”,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是抗戰后期,侵略者已經成強弩之末,加上日寇戰線拉得過長,其兵力只能侵占一些縣城,且侵略軍多是蒙古兵、朝鮮兵這些“二狗子”和少部分漢奸。鄉鎮地方個別時候有鬼子白天出來騷擾,太陽一落山這些家伙就要回城退縮到“烏龜殼”里去了。再則,伏牛山一帶地主武裝很強,長槍、短槍、手榴彈均有,專門保護自己村寨,小股鬼子是不敢輕易進犯的。所以大敵當前是很少聽到有土匪打家劫舍的。洪莊楊地處襄城、葉縣、舞陽的三邊地帶,也就成了誰也管不了的“游擊區”了。
有一次例外,那是那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月明星稀,秋風蕭瑟,從東邊百寧崗方向傳來了陣陣槍聲,說是鬼子要從這里渡河。全寨男女老少都跟著民團出了寨。我也辨不清方向,只是跟著大人鉆進了高粱地。中夜月光時隱時現,露水很大,鞋全濕了,趴在高粱地里又潮又凍。說也奇怪,幾百口子人,連懷抱中的嬰兒,都嚇得沒有一點聲響。地邊田壟上趴著端槍的百十號丁男:有父親、表哥,更有楊家的家丁、佃戶。鬼子真的來了,他們騎著高頭大馬,約摸有幾十個人,走的是大路,離我們有三四百米。連他們“嘰里呱啦”說話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但他們不敢進寨,而實際上雖寨門緊閉,亦不過是一座“空城”。這算是我及時次見到的日本侵略軍。
這里消息閉塞,只能聽到個別進城去的人帶回來的一些傳聞:有人說鬼子在平頂山一個山洞里,放毒氣毒死了幾十口子人,有老人,有婦女,連懷中吃奶的嬰兒也不放過。又有人說:鬼子在潁河邊一個村子找水喝,打一家的門沒有開,跳墻過去一刀砍死了八十歲的老漢,進屋又把孫媳婦懷抱的娃娃用刺刀挑了,然后十幾個鬼子像野獸一樣輪奸了這個媳婦。我聽得咬牙攥拳,恨不得快快長大,端起槍,殺一個鬼子抵一條命!
這時期,我好的朋友是二表哥王柳松。少年時期,我就認為他很神氣。那年他好像是國民黨軍校七分校畢業,穿了一身陸軍軍裝呢,腳蹬黑皮鞋,腰系武裝帶,佩了一把短劍,威風凜凜走進了我們家門,端端正正向我父親行了個舉手禮。我站在旁邊愛不釋手地摸那短劍,只見那劍柄上還刻著“蔣中正贈”四個字。表哥善意地用手捏了我一把,這我才意識到當父親的面是不能提“”的。
后來表哥一直在抗日部隊里供職,家鄉淪陷時,他是剛剛打了仗,趕回來找我們才到了洪莊楊。表哥受過正規軍事訓練,騎馬、打槍很有一套,所以我特別喜歡和他在一起玩。我能抓鬃躍上那沒鞍沒轡正在奔跑的赤條馬;我能用左臂托著駁殼槍,單打那樹上的橫枝條,都是跟著二表哥苦練出來的。日落西山,放學回家較大的樂趣,就是跟二表哥到湛河岸邊騎馬、打野兔。東坡當年密州出獵,是“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我也發發少年狂,策馬奔馳,如疾風閃電,又習練騎射,待他日報國殺敵,馳騁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