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以來,中國遭遇巨變,華人也在世界范圍內流徙,雖各在天涯,卻情牽一處。本書采寫者訪問了葉嘉瑩、白先勇、金耀基、林文月、王賡武、傅申、王汎森、鄭永年等二十位不同背景、不同專業的港臺海外知識人,對于為學與做人、專業與興趣、命運與憂患,這些學人精英的見解雖不盡一致,卻有著共同的“中國情懷”。所謂身處天涯,心憂天下,他們的思考與解答也正為國人提供了反思的資源。
李懷宇,廣東澄海人,多年從事知識人的訪談和研究。作品有《訪問歷史:三十位中國知識人的笑聲淚影》、《家國萬里:訪問旅美十二學人》等。
葉嘉瑩:詩詞使我在患難中坦然自安
林文月:翻譯家應該站在原著與讀者中間
金耀基:中國現代化的終極愿景是“文明”
白先勇:重尋歷史真相
王賡武:關注華人的憂患與命運
鄭永年:新加坡是多元文化的實驗室
陳瑞獻:追尋文藝復興人
杜南發:大家要放在歷史長河中考量
王潤華:文學要越界跨國
陳家毅:我懷念南洋悠游自在的情調
王汎森:學術是國家無形的財富
唐翼明:探求中國精神史上最繁榮自由的時代
陳冠中:用小說來寫世紀的大戲
石元康:在現代化進程中反思中國文化葉嘉瑩:詩詞使我在患難中坦然自安
林文月:翻譯家應該站在原著與讀者中間
金耀基:中國現代化的終極愿景是“文明”
白先勇:重尋歷史真相
王賡武:關注華人的憂患與命運
鄭永年:新加坡是多元文化的實驗室
陳瑞獻:追尋文藝復興人
杜南發:大家要放在歷史長河中考量
王潤華:文學要越界跨國
陳家毅:我懷念南洋悠游自在的情調
王汎森:學術是國家無形的財富
唐翼明:探求中國精神史上最繁榮自由的時代
陳冠中:用小說來寫世紀的大戲
石元康:在現代化進程中反思中國文化
張學明:神話里的英雄也抗拒不了命運
葉嘉瑩:詩詞使我在患難中坦然自安
葉嘉瑩1924年生于北京書香世家,幼年受到良好的傳統文化教育。1941年,葉嘉瑩入讀北平輔仁大學國文系。淪陷區生活艱苦,但國文系名師云集,葉嘉瑩尤受詩詞名家顧隨的影響,師生常唱和往來。
1945年,葉嘉瑩大學畢業后任中學國文教師,開始教學生涯。 1948年3月,葉嘉瑩和趙東蓀結婚,11月,因趙東蓀工作調動,夫妻去了臺灣。1949年8月,及時個女兒出生, 12月,趙東蓀因“匪諜”的嫌疑被抓。 1950年6月,葉嘉瑩在彰化女中也被抓。經過一段既無家又無業的日子,葉嘉瑩先在中學任教,后任臺灣大學專職教授,其后又被淡江大學、輔仁大學聘為兼職教授。
1966年,葉嘉瑩由臺灣大學派往美國講學,先后任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1969年,葉嘉瑩定居加拿大溫哥華,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89年退休后,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1979年起,葉嘉瑩在國內多所大學講學,其古典詩詞的研究和教學深具影響。
晚年,放下溫哥華優越的生活,葉嘉瑩一次次地回到中國講學,源于對中國文學的愛。她笑道:“我是放棄了很多,所以他們說我傻氣,可是我覺得中國這么多好的東西,古人沒有說明白的,而我覺得有了體會,應該負起一個責任來。我們這一代的人,可以說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我們幸而生活在這個新舊交接的時代,我們也很不幸地遭遇到這種離亂的痛苦。我們付出了相當代價,我也幸而活得這么長久,幸而具有一個古老的舊家庭的背景,又被逼迫跑到西方去,用英文教中國古典文學,這些都是偶然。古人說要立大志,我從來沒有過大志,都是環境把我拋到哪里,我就在哪里落地生根;可是生存的時候,我一定要好好地盡我的力量,一方面吸收、學習,一方面教學。一切只不過都是偶然。”
而對如今名聲日隆,葉嘉瑩卻覺得惶恐:“大家都把你捧得很高很好的話,就不是一件好事。‘聲聞過情,君子恥之’,如果你的名聲超過你的現實,你應該羞恥。”
李懷宇:1941年為什么去讀輔仁大學國文系?
葉嘉瑩:因為當時北平已經淪陷四年了,所有過去所謂的大學,像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都已經被日本人接管了。本來還有一個教會的學校,就是燕京大學,但因為珍珠港事變,美國對日本宣戰,所以燕京大學也關門了。當時在北京的一所不大被日本控制的大學,就是輔仁大學了,因為輔仁大學是天主教教會的學校,里面有很多德國人、意大利人。那時不是德意日三國聯合在一起嗎?所以日本對我們這個有德國、意大利背景的天主教學校就比較寬松,我們沒有受到日本的管制。
李懷宇:當時輔仁大學師生的生活受到時局的影響大嗎?
葉嘉瑩:當時是這種情況,有各種不同的情形。我們的校長是陳垣,我們的系主任是余嘉錫,研究目錄學的,我們的戲曲史是王國維的學生趙萬里教的,詩的課原是儲皖峰教的。教文字學的本來是沈兼士,后來離開了,他到后方去了。當時中國抗戰有四年之久了,老百姓的生活都很艱苦,那時候我們都沒有正經的糧食可以吃,不但好幾個月吃不到白米白面,就連玉米面、小米面都沒有。我們只能吃日本配給的混合面,混合面根本談不上面,不知道它是用什么東西磨成的,灰灰黑黑的顏色,一點黏性都沒有,不用說包餃子不成,切面條不成,連烙餅也會散開。所以我們只能把它放在燒開的水里煮碎,變成一塊一塊的,很酸很臭很難吃,我們就用炸醬,很咸的炸醬,把它拌下去吃,所以營養不好。儲皖峰先生因此就得了腳氣病,本來是每周上課來一次,我看見他上講臺都很艱難,而不久儲皖峰先生就去世了。他去世以后因為燕京大學關門了,所以原來在燕京大學擔任詩選課的顧隨先生就到我們這里來教唐宋詩了。當時的情況大概就是如此:到后方去的老師很多,也有的去了半路被攔截回來的。顧先生因為有六個女兒,小女兒還很小,當時在念小學,所以就留在了淪陷區,我們很幸運地受到顧先生的教育。當時我們還有一位教詞選的老師——孫蜀丞先生,所以顧先生在輔仁大學其實沒有開過詞,他開的就是唐宋詩。
李懷宇:顧先生上課的風度是什么樣的?
葉嘉瑩:當時顧先生大概五十歲左右,但是他身體不大好,所以看起來比他真實的年齡要大一點。我有他的一張相片,頭發已經花白了,平頭,沒有留發,很清癯。他總是穿長袍,從來沒看見穿西裝,冬天的時候里面穿棉袍,外面穿皮袍。因為學校離他那兒不遠,他經常是走路來上課的。顧先生講課并沒有一個固定的課本,純粹是自己的感發。冬天的時候先把外面的皮袍脫掉,再把帽子摘掉,然后也不講話,轉回頭就在黑板上寫很多字,這些字可能是他今天要講的那篇古詩,有的時候也寫他近來的作品,他就由此演繹下去,把這個話題講明,一直推衍升華,牽涉的范圍非常廣。我一直保存著顧先生的講課筆記,所以我們現在能看到顧先生講課的內容,其實基本上是出自我那十幾本筆記。最初我給了顧之京(顧隨之女)整理的是八本,后來我又給了她幾本,大概有十二本,都是我當年聽課的筆記,也不僅是唐宋詩一門課。
李懷宇:孫蜀丞先生和顧隨先生講詞有什么不同之處?
葉嘉瑩:雖然孫蜀丞先生也講詞,但和顧先生的講詞派別不大一樣。孫蜀丞先生是中國傳統的,他是從清代詞學重要的那幾家流派,從傳統的詞學推衍下來,而晚清的詞學其實受張惠言的影響是很深的。我早年在臺灣大學開的課是詩,不是詞,而且一直在臺大沒有教詞,我是在淡江大學和輔仁大學兼課以后才開詞的課。我現在要說的就是,詞的美感特質跟詩是不一樣的:詩是言志的,比較明顯,它的內容、思想、好處比較容易理解,也容易說明;可是詞呢,因為早期的敦煌詞沒有流行,所以大家看到的及時個詞集就是《花間集》,《花間集》里都是供歌唱的小詞,所以早期填詞的人認為小詞就是艷曲,就是寫美女和愛情的。早期的詞學就是從困惑之中發展出來的,因為大家不知道詞的價值與意義是什么,都是游戲筆墨。
可是我為什么對詞有興趣呢?因為詞非常微妙,它的好處正是在于沒有顯意識的言志載道的觀念,不像詩是言志的,文是載道的。它是游戲筆墨,寫詞時不帶有一個面具,反而把內心里最真誠的本質流露出來了。但是本質流露是我現在這樣說,早期的詞學沒有發現這一點,所以小詞一直到陸放翁的時代還被認為是沒有價值的,他說:我少年的時候不懂事,所以就寫一點小詞,都是沒有價值的,應該燒掉的,不過我既然這樣寫了,就留下來吧。后來慢慢就覺得小詞雖然外表上看起來沒有意義和價值,可是里邊好像真的有一個什么東西,可以讓大家感受豐富的一些東西。這很難認識,大家恍恍惚惚很難說個明白,所以都是三言兩語的,不成系統,而且都不是正式的論文,都是序跋,像李之儀的《跋吳思道小詞》,像劉克莊的《跋劉叔安感秋八詞》之類,都是偶然說到的,不是正式的。真正把這個提出來的是張惠言。張惠言編有一本詞選,不是針對一個人的,收有很多不同的作者,他歸納出詞有一種特質。可是那個時候,因為在詩與文的傳統之中,在批評術語里邊找不到一個術語來說,詞不是比興,也不是寄托,可是小詞很奇妙地在它的隱意識里、在游戲筆墨之中表現出來一種豐富的本質。大家都說不明白,張惠言有個辦法,就說這大概就是詩的比興,他并沒有說一定就是。張惠言的說法剛一出來,并沒有得到大家的承認,都認為他牽強比附。可是經過的時間越來越久,一直到晚清的時候,大家就覺得他說得對,詞里面是真有這么一個東西,一種言外的意蘊。
孫蜀丞老師就是從這一派沿襲下來的,所以他開始給我們講晚唐五代的小詞,就說這里邊有什么托意,那里邊有什么托意,可是他沒有像我剛才這么談源流,張惠言說這大概有比興寄托的意思:馮延巳有托意,歐陽修有托意,蘇東坡也有托意。我從小學的時候學詞——我自己讀詞,那時候還沒有上大學,就很喜歡詞——我找一些關于詞學、詞論的書來看,但對古代的詞學一直在困惑之中,覺得它說也說不清楚,東說一句,西說一句,說得亂七八糟的,找不到頭緒。當時我年輕,還沒有入門呢,可是我遇到了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我就覺得王國維說得非常清楚,而且讓我有共鳴。王國維不是套在一些理論之中,他是用自己的感覺來說的,這個我有體會,所以我覺得王國維說得有道理,可是王國維說張惠言說的比附是牽強附會,反對他。顧先生是王國維這一派下來的,是直接的感發,不喜歡牽強附會。所以,我聽了孫蜀丞老師的說法,覺得與我小時候對王國維的感受都不相合,所以我當時對于孫蜀丞先生的說法不是很能接受。我現在才意識到,其實孫先生講的是詞的正式的傳統,只是沒有詳細地說明,而我這幾十年所努力的就是把大家不明白的給它說明。張惠言的說法看起來像是牽強比附,作者實在沒有這個意思,為什么說他有這個意思?可是現在就是要用我體會到的給它加以說明,我認為小詞之所以讓讀者產生這種種的聯想,就是清朝后來的人說的:作者未必有此意,可是讀者可以有此想!我沒有不尊重老師的意思,孫蜀丞老師是傳統一派,可是他也被傳統拘束了,他一定要說這個是比興寄托,那個是比興寄托,他是感覺到張惠言的說法有道理,可是他也不能解開這個套子。顧隨先生覺得張惠言太偏狹了,太死板了,太偏執了,所以顧隨先生就跟王國維一樣,擺脫張惠言,不要他的,就依靠直接的感發來說了。我是受這兩位老師的教導,一個是這一派的,一個是那一派的,其實他們各有各的道理,所以我也是在模糊影響之中,還沒有能夠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