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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城》：一座城見證的命運、審判與公正

2013年秋天，北京。柏林德意志劇院攜戲劇《俄狄浦斯城》來華演出。此前不久，孟京輝導演的話劇《活著》作為國際戲劇交流劇目赴德演出。《俄狄浦斯城》正是《活著》的回禮。在某種意義上，這兩部戲是相似而相通的。導演斯蒂芬•基密西在演出后的座談上說：“這部戲里展現的巨大戲劇沖突和家庭悲劇，蘊含了很多當代人也需要面對和思索的重要問題。”

俄狄浦斯的悲劇命運

其實，俄狄浦斯對于中國觀眾并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2013年4月11日，李六乙執導，江珊等人主演的中國版《俄狄浦斯王》在國家大劇院上演。此前一年，同樣由李六乙執導的《安提戈涅》在首都劇場上演。有些研究法律與文學的學者，從《俄狄浦斯》出發研究復仇，從《安提戈涅》出發研究自然法。

《俄狄浦斯城》的故事發生在一座名為忒拜的君主制希臘城邦。王子拉伊俄斯幼年喪父，被奪走了一切權力。他投奔了另一座城邦的君主珀羅普斯，為珀羅普斯的兒子克律西波斯做家庭教師?？墒抢炼硭箰蹜偕狭嗣郎倌昕寺晌鞑ㄋ梗瑢⑵湔T拐并導致其不幸身亡。珀羅普斯一怒之下，對拉伊俄斯施下詛咒：“你會被自己的兒子殺死。”

那是一個預言有如法律、神諭必將應驗、詛咒難以逃脫的年代。拉伊俄斯成為忒拜國王之后，由于擔心“被兒子所殺”的神諭應驗，他將意外出生的兒子拋棄于喀泰戎的荒山中，任其死亡。然而，這個嬰兒被牧羊人解救下來，并因受傷的雙腳被命名為“腫脹的腳”——希臘語即俄狄浦斯。俄狄浦斯漸漸長大，并被送入忒拜的鄰國科林斯的王宮?？屏炙沟膰醪ɡ锊Ｋ购屯鹾竽灏貨]有子嗣，認俄狄浦斯為養子，并把他立為王位繼承人。一個偶然的機會，俄狄浦斯聽到來自德爾菲神殿的神諭道出他的命運——弒父娶母。不知道科林斯國王與王后并非自己親生父母的俄狄浦斯，為避免神諭成真，便離開科林斯，并發誓永不再回來。

這時，在忒拜城內，為了懲治拉伊俄斯對克律西波斯所犯下的罪行，希臘神界的女王赫拉送來了獅身人面的女妖斯芬克斯，全城正陷入極度的恐慌之中。斯芬克斯要求過路人解答謎語：“早晨用四只腳走路，中午用兩只腳走路，晚上用三只腳走路的動物是什么？”如果無人能解開謎語，她便吞食忒拜城的市民。

忒拜國王拉伊俄斯希望通過神諭找到擊退斯芬克斯的方法，在去往德爾菲神廟的途中，遇到了正朝著忒拜城方向走來的俄狄浦斯。因為狹窄的道路只能容納一人通過，國王拉伊俄斯粗暴地命令俄狄浦斯讓路，俄狄浦斯盛怒之下與拉伊俄斯爭斗，將其殺死——當然，俄狄浦斯并不知道殺死的就是自己的父親。

俄狄浦斯進入忒拜城之后，破解了斯芬克斯的謎語，謎語的答案就是“人”：早上相當于幼年，用四只腳爬行；中午相當于青年，用兩只腳走路；傍晚相當于老年，用拐杖助行。斯芬克斯在羞愧中自盡，拯救了忒拜城的俄狄浦斯受到人民的推崇被選為國王，按照習俗與失去了丈夫的王后伊俄卡斯忒成婚，于是應驗了他“弒父娶母”的神諭。

憑借智慧和公允，俄狄浦斯平安地治理了忒拜城十五年。城市繁榮而穩定。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也生下了四個孩子。他們是名為波呂涅克斯和厄忒俄克勒斯的兩個兒子，以及名為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兩個女兒。然而，由于俄狄浦斯在不知不覺間犯下了“弒父娶母”的大罪，瘟疫和饑荒降臨到了忒拜城。在尋找災難肆虐的原因時，已經成為國王的俄狄浦斯向神祇請教。先知提瑞西阿斯揭示了真相，俄狄浦斯才知曉自己的悲劇命運。母親伊俄卡斯忒在震驚之下羞愧地上吊自殺，而悲憤不已的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眼睛，向全市市民承認自己是殺父的兇手，是娶母為妻的丈夫，是神祇詛咒的惡徒。一夜之間，拯救城市的英雄和英明果斷的國王，成為罪孽深重的詛咒之源。俄狄浦斯想自殺，卻沒能死成——因為他還必須見證自己家族的滅亡——他和自己母親所生的四個孩子，他們是罪惡的延伸。只有俄狄浦斯目睹包括安提戈涅在內的四個孩子死去，才能真正解脫他的罪惡。

“人的法律”戰勝“神的法律”

在索?？死账拱姹镜摹抖淼移炙雇酢分?，俄狄浦斯是一個僭主——他的上臺和統治違反了人的法律和神的法律。他弒父娶母，違反了最神圣的保護家庭的法律；而違背神諭解開斯芬克斯之謎，并堂而皇之成為忒拜城的君主，則是違反了神法。傳統希臘悲劇中，代表理性的歌隊這樣唱道：“神法出生在高天上，它們的父親是宙斯；可朽的凡人不能造就它們，遺忘也不能抹殺它們；天神憑這些法律永生。”因而，俄狄浦斯交出政權、受到命運的懲罰，如傳統希臘悲劇中的歌隊所唱，是法律對僭主的勝利。

不過，索福克勒斯自己對這一定論提出了質疑。實際上，俄狄浦斯之所以遭遇這樣的悲劇，并不是因為他貪戀權力，而恰是因為他秉公無私。當德爾菲神諭告訴俄狄浦斯，要拯救城邦，就必須找到并懲罰殺死拉伊俄斯的兇手時，他發誓道：即便證明他是兇手的家庭成員，他也會對其施以懲罰。當先知拒絕幫助他時，俄狄浦斯憤怒了——這顯然是為了城邦，而非為了他自己。，當俄狄浦斯推斷自己正是殺死拉伊俄斯的兇手(因此也是瘟疫的禍首)時，他毫不猶豫地遜位并自罰。為了他的城邦，他愿意犧牲一切，包括他的家庭、他的驕傲、他的統治和他的全部尊嚴。

其實，俄狄浦斯的僭主統治并非沒有正當性。只是在那個占卜師和神諭統治一切的時代，俄狄浦斯和他的統治有如異類。他的生父拉伊俄斯，聽信神諭和先知，試圖殺死自己的兒子，以免詛咒應驗。拉伊俄斯尋求神旨作為自己決策的尺度——畢達哥拉斯宣示“人是萬物的尺度”的時代，還要幾百年才會到來。而俄狄浦斯的統治，本質上就是對于這種神諭的否定。他自己治國時，也曾公然否定所有占卜師的真實性。索?？死账拱凳?，從即位到瘟疫暴發的十五年間，俄狄浦斯只靠自己的智慧統治，從未求問過神諭或占卜師。用一位評論家的話說：“俄狄浦斯從戰勝斯芬克斯到瘟疫暴發的十五年間的統治，是一場政治啟蒙或政治理性主義的實驗，在這場實驗中，宗教從政治中剝離，理性而非啟示是統治者的指南。”

俄狄浦斯的統治標志著理性優先于血統。他不是科林斯國王的親生子嗣，在形式上也不是忒拜城的王室成員，卻依舊可以憑借對忒拜城的貢獻被人民推舉為國王。他的統治還意味著理性優先于年齡。他當上國王時至多二十出頭，而當時的習俗通常拒絕有天賦的青年統治者。在這部《俄狄浦斯城》的后半部分，克瑞翁面對兒子海蒙的挑戰時，亦憤怒地說道：“我們這么大年紀，還用其他年輕人來教我們變聰明一點嗎？”先知、神諭、神法和長者的統治，是當時無法破除的傳統。然而俄狄浦斯的統治，實際上是啟蒙對迷信、理性對血統、智慧對年齡的勝利。

因而，忒拜城見證的，除了一場無法破解的悲劇之外，還有這場政治理性主義的試驗，雖然試驗最終以失敗告終。這實際是人類歷史早期就開啟的一場在不同法律傳統之間的抉擇——表面上取勝的是神的法律，而非人的法律，是傳統法統，而非民選法統。然而，隨著俄狄浦斯刺瞎雙眼，并從此成為歷史上最可詠嘆的悲劇英雄之一，和他緊密相連的“人的法律”同樣也獲得了崇高的紀念地位。當他的女兒安提戈涅為了埋葬兄長的尸體，不惜以身試國王克瑞翁的“法”之時，忒拜城見證了另一場法律的較量。

自然法：永恒不衰，超越一切

這部《俄狄浦斯城》的精彩之處，就在于用忒拜城串聯起了數個希臘悲劇故事。這些故事分別來自于古希臘戲劇文學的“三巨頭”——索?？死账?、埃斯庫羅斯和歐里庇得斯。他們的《俄狄浦斯王》《七將攻忒拜》《腓尼基的婦女》和《安提戈涅》，實際是一個家族幾代人的編年史。幾部悲劇串聯起來，是這座城市中權力和政治命運的歷史。暴力引發暴力，恐懼挑起恐懼，錯亂和毀滅的種種圖景在這個王族的歷史中清晰展現。俄狄浦斯的兩個兒子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呂涅克斯為了王位繼承權同室操戈自相殘殺，最終雙雙戰亡，克瑞翁繼任國王。這位原本理智平靜的政治家，在登上王位后也被權力裹挾，漸漸變得獨斷與暴怒。他頒布法律，禁止任何人安葬引來異族軍隊進攻忒拜城的“叛徒”波呂涅克斯。然而這時，看似柔弱的“前任公主”、幾乎失去了一切親人的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決定站出來“逆法而行”。

盡管克瑞翁的法律明令，誰安葬叛國者，將同樣被處以死刑。然而安提戈涅決定對抗這一法令，安葬了她的哥哥波呂涅克斯。她的依據是，按照古希臘神律，一個人死后如不下葬，他的陰魂便不能進入冥土，而露尸不葬，也會觸犯神靈，殃及城邦。消息傳到克瑞翁耳中，暴怒的他決定審判“故意違反國法”的安提戈涅。當克瑞翁以死刑恐嚇威逼時，安提戈涅說道：“我并不認為你的命令是如此強大有力，以至于你，一個凡人，竟敢僭越諸神不成文的且永恒不衰的法。不是今天，也非昨天，它們永遠存在，沒有人知道它們在時間上的起源。”

在西方法律史上，這段對城邦法的控訴被稱為“安提戈涅之訴”，成為后來憲政、民主和法治的源頭之一，并成為自然法學派與法律實證主義之間論戰的經典論題。安提戈涅已經成為一個符號，代表著公民依據自然法原則，依據天理和良心，對抗惡法的精神。這一悲劇還體現了當時雅典人關于自然法(在這里，它和神法是重疊的)的爭議。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人類的所有法律都以的——神的——律條為生。”古希臘最著名的政治家伯里克利同樣在演講時說：不履行這種法律將招致公認的恥辱。

然而，克瑞翁不肯承認自己的立法應該遵循什么更高級的法律。他將安提戈涅關押在石洞中，任她自生自滅。安提戈涅的選擇是自殺——這一舉動終結了俄狄浦斯家族的歷史，卻沒能終結忒拜城遭遇的瘟疫和天災。最終，克瑞翁認識到，在國法之上還有更高的意志和規則。然而為時太晚，忒拜城已經徹底墮落，無可救贖。他感慨道：“凡人都逃不了注定的災難。”這一悲劇被斯多葛學派加以闡釋，并經過西塞羅等人的發展，在羅馬法中正式確認了自然法的地位。此后，自然法傳統得以成為西方法律傳統中最為重要的一支。

柏林的痛苦記憶

柏林德意志劇院成立于1849年。一百多年前，這家劇院就是歐洲現代主義的中心，也是德國民族戲劇的代表，每年演出季都推出三十余部戲劇，其中不乏此類嚴肅古典題材。這一季的關鍵詞是“民主、權力、暴力”，《俄狄浦斯城》就是演繹這三個詞好的一出戲。導演斯蒂芬•基密西介紹，這部戲蘊含了很多當代人同樣面臨的問題，比如統治欲、對權力的反思以及毀滅。他表示，俄狄浦斯王代表了一種類型的人，“他固執追逐真相，并以此為中心，不允許外界想法的干涉，最終導致了毀滅的后果”?；芪髡f：“這很像德國很多政治家，以自我為中心，犯錯誤以后又無法解釋。”

這一版本里的俄狄浦斯，感情激越熾烈，話語、目光和姿態干脆硬朗，激情四射，火光飛洬。出演俄狄浦斯的是德國演員烏里奇•馬特斯，他曾主演過《第九日》《帝國的毀滅》《意外的冬天》等電影?！端箞D加特報》點評說：“這位俄狄浦斯是一個瘦弱而精壯的禁欲者，他必須要看透世間萬象，經歷一切苦難。他的目光具有穿透力，刺人心底，黑暗無情，什么都逃不過這雙眼睛?？墒沁@位忒拜城的統治者卻忽視了最重要的東西，他看不到眾神對他施加的詛咒，從他殺死自己的父親開始變為現實。當馬特斯(俄狄浦斯)回憶起他的殺人舉動時，他渾身燃燒著暴力的熱情，使得他苦行僧般的身軀開始顫抖。當他最終明白了自己的命運而自戕雙目時，他張大的嘴里發出的是無聲的吶喊，像空洞般可怕空虛，就像愛德華•蒙克筆下的畫作。在所有的狂怒和嗚咽中，馬特斯沒有發出過任何錯誤的聲響，他用身上的每一絲肌肉表演出這種無法承受的痛苦、他正在經受的煎熬。”

在基密西導演的體系里，克瑞翁是層次最為豐富的角色。他先是作為幕僚支持俄狄浦斯，隨后在俄狄浦斯兩個兒子同室操戈的過程中掌握大權，在七將攻忒拜的戰役中經歷喪子之痛，在與安提戈涅的較量中變得剛愎自用，最終失去另一個兒子海蒙。令人驚訝的是，這個重磅角色是由女演員蘇珊娜•沃爾夫反串飾演的。據導演解釋，這一安排并非隨意為之，也并非為了出新出奇，而是以此喻示德國總理默克爾以及歐洲其他女性領導人。這一個克瑞翁帶著強烈的中性氣質，正像人們印象中的女性政治家形象。據德意志劇院副院長、該劇的戲劇構作索妮亞•安德思介紹，該劇在柏林上演時，許多政治家前來觀看，這其中就包括德國現任總理默克爾，“看完戲后我們一起吃飯交談了一個小時，她告訴我這部戲引起了她很多關于如何運用權力的思考”。

選用女性角色扮演克瑞翁，恰如其分地促使觀眾將劇情與現實相連：舞臺上古希臘悲劇中的政權更迭，其實亦是當前歐洲社會政治危機的真實寫照。演員蘇珊娜•沃爾夫在演后座談中認真地說道：“歐洲民主政治隨時處于危機之中，需要不停地維護。”他們排演這出話劇，很大程度上是希望呼吁人們重新思考強權政治對于人性的湮沒——克瑞翁因握有大權變得強蠻無理，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受強權彈壓而不敢安葬親人。劇作家們將此歸因于權力過于集中、缺乏制衡因素的政體。對于柏林人來說，這種擔心并不是沒有理由的。電影《再見列寧》曾經展現過柏林墻倒塌前后，柏林市民的不適、狂喜與擔憂。事實也正是如此，即使到今天，仍有許多柏林人生活在那段記憶之中。他們對于民主的向往與堅持，對其他城市的居民而言很難想象——或許，這亦是柏林人用“俄狄浦斯城”命名此劇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