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元朝皇帝候鳥般春去秋來往復的路。
北大學者羅新,在他華發之年——五十三歲之時,完成了他十五年前的夙愿——從大都走向上都。
“到了我這個年紀,一切希望、夢想、信心和理想都被‘雨打風吹去’,只剩下難以言說的無奈、郁結、憤懣和迷惑。是啊,我了解自己生活于其中的這個社會嗎?我所研究的那個遙遠迷蒙的中國,和眼下這個常常令我大惑不解的中國,究竟有什么樣的關聯呢?”
歷史學家羅新用艱苦的徒步行走,開始了一場關于歷史、關于當下、關于自我的深刻探尋。
生動還原八百年前元朝兩都間輦路的真實面貌,一本多角度的歷史大散文。
一座歷史名城大都(今北京)和一顆草原明珠上都(今內蒙古錫林郭勒盟上藍旗),由這條路相連。
這條路塵封了八百年,當年皇帝儀仗浩浩蕩蕩、溪流清澈、青草茂美、駿馬奔騰。如今已是滄海桑田。八百年前的輝煌,隱沒在平凡的村莊和深山荒草間。
這條路是元代的輦路,是皇帝往返兩都之間的專屬性道路,設有十八處納缽。
這里是山川的終點,草原的起點,貫穿長城內外,是自古以來從蒙古高原進入華北平原的交通要道。
享受歷史的豐富,探尋生命的意義,重新發現中國。
北大教授羅新,一位中國中古史和中國古代邊疆民族史的專家,在華發之年,自北京健德門啟程,沿著古代輦路北行,經龍虎臺,過居庸關,行黑谷,越沙嶺,背著行囊,徒步穿越北京、河北的重疊山谷,進入內蒙古草原,不畏烈日、暴雨、塵土飛揚、山路艱辛,穿行于田壟與山谷間,一步一步走完了從健德門到明德門的四百五十公里山川河流,抵達上都,完成了他十五年前的夙愿。
“我,作為一個以研究中國歷史為職業的人,真了解我所研究的中國嗎?我一再地問自己。”
作者的敘述平靜從容,充滿古典氣息,給人以思想的啟迪,美的享受,讀來欲罷不能。在作者的講述中,歷史與現實交錯,呈現出迷人的色彩。
大歷史與個人小歷史在書中錯落交匯。
在這條路上,一邊是歷史,一邊是現實。一邊是遙遠的史書上的滄桑印跡,一邊是近處幾十年的悲喜人生。年少時不為人所知的暗戀,三十年前的半途而廢的遠足,二十年前暴風雪中被倒提雙腳走出黑松林,風華正茂的女學生突然離世,淺淡之交故人的神奇失蹤,記憶里一朵牽牛花的搖曳,都因某一地點某一場景,在路上被恍然憶起。作者五十年的人生,也零星散落在這條徒步之旅上。
后工業時代,當時間和空間被壓縮得幾乎不值得測量時,徒步是對主流的抵抗。
本書匯集了許多的旅行家對于徒步的思考和意義。所引用的國外旅行家的段落,幾乎都出自作者的優美譯筆,且金句疊出:
“掙扎多年以后,我們明白了,不是我們成就了旅行,而是旅行成就了我們。”
“旅行就好比婚姻,如果你以為你能加以控制,那必定大錯特錯。”
本書配以精美手繪插圖,以及手繪地圖,生動表現沿途歷史遺跡和人文風貌。
羅新,1963年生,歷史學博士,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中古史和中國古代邊疆民族史。專業代表作是《中古北族名號研究》與《黑氈上的北魏皇帝》。曾在哈佛大學、印第安納大學、土耳其中東技術大學和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訪問研究。性喜旅行,興趣廣泛。
寫在出發之前:金蓮川在召喚
千里灤京第1程——從健德門到皂甲屯
龍虎臺前暑氣深——從昌平到居庸關
居庸關外看長城——從居庸關到延慶
黑谷深深十八盤——從延慶舊縣鎮到白河堡水庫
無限青山鎖大邊——從白河堡水庫到長伸地村
邊關何處龍門所——從長伸地村到龍門所鎮
白云依舊照黑河——從龍門所到白草鎮
水遠溝深山復山——從白草鎮到老掌溝
北出沙嶺見平川——從老掌溝到小廠鎮
七月楊花滿路飛——從小廠鎮到五花草甸
梳妝樓下金蓮肥——從五花草甸到沽源
察罕腦兒草萋萋——從沽源到塞北管理區
李陵臺上野云低——從塞北管理區到黑城子
烏桓城下問白翎——從黑城子到四郎城
紫菊金蓮繞灤京——從四郎城到上都遺
寫在一年以后
“千里灤京第1程——從健德門到皂甲屯”(節選)
1
清晨六點半,健德門橋上橋下六個方向都已排滿了汽車。這是6月24日,天氣晴好,很適合作為“走向金蓮川”的啟動日。陽光開始震懾行人,街樹、高樓和粗笨的橋身只能抵消它部分的威力。我在健德門橋下,請一個向我問路的年輕人幫我拍了一張背對立交橋的逆光照片。健德門是元大都北邊兩個門中偏西的一個,東邊是安貞門。從大都的健德門出發,走到上都的明德門,就構成“走向金蓮川”的路線圖。元代楊允孚《灤京雜詠》的第1首說:“今朝健德門前馬,千里灤京第1程。”我因他這句詩而繞到花園路旁邊的元大都北土城遺址公園,向那群青銅駿馬致意。為防游人攀爬,管理者過去常在馬背上堆放爛泥等污物,現在干脆架上圍欄了。
古人出門都是起大早的,所謂披星戴月,乃是走遠路的常態。前往上都的人,若要早早出發,就得提前24小時出健德門,住在城外,以免浪費時間等候城門開啟。胡助有詩《同呂仲實宿城外早行》,開頭就說:“我行得良友,夜宿健德門。”陳秀民有詩云:“晨出健德門,暮宿居庸關。”24小時走了上百里,雖然騎馬,也必是很早就已上路。提前24小時到城外,也和要辦理車馬租賃有關。胡助自己“百千僦一馬,日行百余里”,和陳秀民所說的日程一樣,前提是必須早起,“未明即戒途”。胡助出發前夜還在下雨,然而雨水并不影響日程,所謂“晨征帶殘雨”。路上也是如此,每日早早起床趕路,“五更睡醒又催起”,旅行中不可能睡懶覺。
元朝皇帝zui后一次出健德門前往上都,是元順帝至正二十八年(明太祖洪武元年)閏七月二十九日,即公元1368年9月11日。據劉佶《北巡私記》,出發時間是“漏三下”,也就是凌晨三四點:“車駕出健德門,率三宮后妃、皇太子、皇太子妃幸上都。”百官扈從者只有百余人,即便加上侍衛軍隊,也是元代歷史上zui單薄的北巡輦乘。因為是“倉皇辭廟”,永別大都,如逃命一般,速度奇快,當天就到了居庸關,沒有了歷來兩都巡幸的雍容氣派,要知道這段路過去皇帝車駕通常要走四五天之久。據《北巡私記》,他們經半個月急行軍所抵達的上都,已遭明軍焚掠,“公私掃地,宮殿官署皆焚毀”。不止上都,順帝一行北逃所經的大多數地方,都被明軍攻陷過。到居庸關時,關城空無一人,自然也沒了往日那種“供張”接待,這么多人的吃喝都成了問題。元順帝太息道:“朕不出京師,安知外事如此?”古今中外,每一個末日統治者都有類似的感慨。
“龍虎臺前暑氣深——從昌平到居庸關”(節選)
2
“每次旅行都是朝圣”,這是旅行作家Don George的話,他還以此為題寫過一篇文章。他這樣總結:“旅行是收集全球拼圖板片的一種方式,由此我們能更好地理解拼圖整體;旅行是使世界變得神圣的朝圣行為,無論我們是在哪里、是怎樣走上這條路。”并非某個神圣的目的地決定旅行的朝圣性質,賦予旅行以朝圣性質的是旅行者自己在旅行中的行為和思想。旅行使我們更深地走向自己的內在,同時也把自己開放給世界的外在,真正的旅程是我們內外兩種人生持續展開的對話和交互作用。他說:“我舉目無親、言語不通,全憑道路的慈悲。不過我開始信任。結果是,無論到哪兒,我越是把自己開放給他人并且仰賴他人,我就越是得到他們的熱誠擁抱與協助。”文章里有這樣一段話:
朝圣,你不必旅行到耶路撒冷、麥加和圣地亞哥(Santiago de Compostela),或其他那些知名的圣地。只要你懷著敬畏和好奇去旅行,以天生的、珍貴的生命感受力去感觸每一個時刻、每一次遭逢,那么,無論去哪里,你都是走在朝圣的路上。
照他這樣說,前往金蓮川也可以算是一種朝圣,只是這一朝圣性質的獲得并非由于那早成廢墟的上都,而在于行走本身。從醞釀計劃以來,已經有很多朋友問:為什么一定要徒步呢?靈活一點,有的地方坐車,有的地方走路,不是效率更高、更安全嗎?我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說到底,這是另一個價值系統里的規則,不可以用效率或安全度來衡量。
“邊關何處龍門所——從長伸地村到龍門所鎮”
5
其實夏天是適合旅行的,除了氣溫高一點、陽光毒一點,一切都是好的,特別是滿眼綠色,在別的季節簡直不能想象。我讀過近代日本人類學先驅、以探險和獻身精神著稱的鳥居龍藏的傳記。他在1906年春從北京前往內蒙古的喀喇沁王府,那是四百多公里的路程,相當于我從北京走到正藍旗的距離。雖然他搭乘王府派來的氈篷馬車,并非一路步行,但那時的包鐵車輪還沒有膠皮輪套,道路坑坑洼洼,可以想見是多么顛簸搖晃。春天的冷風夾帶著沙塵,連驢馬都睜不開眼睛。除了天空,一路所見都是灰和黃,只有偶爾出現在山坡上的喇嘛廟裝扮得五彩繽紛。靠近喀喇沁王府所在的王爺店時,一隊蒙古婦女騎馬來迎,騎在zui前面綻開著笑容的,竟然是他那身穿蒙古服裝的妻子,先他一個月而來的鳥居君子。鳥居龍藏這樣描述喀喇沁王府:
喀喇沁王府位于陰山山脈中、英金河的支流西伯河畔,在眾多蒙古王府中,這里的地勢zui高。古時候這一帶有森林覆蓋,松樹很多,zui近砍伐過度,樹林減少了很多,但是現在還留下昔日是森林地的痕跡。比起其他王府,喀喇沁王府的建筑是zui豪華的,前臨河岸,兩岸都有整排的樹,后倚山丘,山上棲息著虎、鹿之類的野生動物。撥給我們夫婦的宿舍靠近圍墻,墻外常有狼群出沒,附近有石人石馬。
鳥居龍藏到喀喇沁是搭了妻子的順風車,因為王府聘請君子擔任女學堂的教師。而君子之所以勇敢地應聘,是因為她深知丈夫早就盼望著去蒙古做人類學田野調查。鳥居龍藏在蒙古,名義上是到王府所辦的崇正學堂兼任教師。在崇正學堂,他一方面教日語,另一方面學蒙古語,“教師與學生雙方的語言能力突飛猛進”。教學之余,他和妻子一起練習騎馬,踏查附近的史跡,采集石器時代的標本,還收集民謠和童謠,用他帶來的計測器測定蒙古人的體質特征。從春間抵達到冬季大雪紛飛,他們沒有離開過王府。年底時他給朋友寫信,說起在蒙古的生活情形,感慨道:“我可能如愿永居于蒙古。下次回東京,我會盡量把所要的書及其他東西全部打包帶回蒙古。我已覺悟,當蒙古人,過蒙古人的生活,這樣做反而讓我快樂。”
“梳妝樓下金蓮肥——從五花草甸到沽源”(節選)
2
羅生門的故事是歷史研究的常規模型:盡管我們相信真相只有一個,用來還原真相的證據(證言)卻指向多個彼此難以重疊的過去。通常我們相信,未來是開放的、流動的、不確定的,因而也是無法預估的。沒有人敢說自己能看到未來。同時我們也相信,過去是已經發生的,因而是確定的、的、不可更改的。然而當我們試圖重建過去的真相時,所有的經驗都告訴我們,真相的確定性和性幾乎是無法實現的。也許這就是歷史與歷史學之間的巨大鴻溝。
大概歷史學的基礎并不是對真相的信念與熱情,相反,卻是承認真相的不確定性、流動性和開放性。在這個基礎上,歷史學建立和積累學科內普遍遵守的規范,發明、改進和提升從業者都接受的技術與語言,以此探討歷史。我們站在羅生門的門樓下,向過去看,向未來看,看到的都是多種可能。
“紫菊金蓮繞灤京——從四郎城到上都遺址”(節選)
2
Salopek把旅途中的夢想之地比作上都,意味著英語文學中的Xanadu對他影響不小,那么他很可能會走到上都,即使得繞路。三個月以前(4月6日),剛剛進入哈薩克斯坦時,他在阿克陶寫了一篇《徒步世界21000英里我學到了什么》,談到這個驚世駭俗的步行項目帶給他哪些影響—
接下來的六七年,我要徒步穿越全世界。
我這個名曰“走出伊甸園”的洲際漫步,是一個講故事的項目,目的在于重尋石器時代解剖學意義上的現代人類中那些zui早遷出非洲者的足跡。我正慢慢地走向(美洲南端的)火地島,那是我們這個物種所殖民的大陸中zui后一個角落。一路上我寫作故事,記錄我所遇到的人。這場21000英里(33600公里)的晃晃悠悠中的一個小小插曲,是我在中亞時隨口對一個咖啡館老板說,我剛從埃塞俄比亞溜達過來。
無法相信、震驚以及笑樂之后,是那個不變的疑問:你瘋了嗎?不是,當然。因為眾所周知,特別是今天—全國步行日—坐著才是有毛病的。我們坐得太多了,這使我們變得病態且不快樂。只消問問美國心臟學會。科學家把GPS綁在世界上zui后的狩獵-采集者—比如坦桑尼亞的Hadza人身上,結果發現一個典型的男性采集者每天要走約七英里(11.2公里)—如今美國人只走大約三分之一。Hadza人每天的行程是一個生物學基準:我們二十萬歲的、經過進化的身體,正是為此設計的。計算一下。一年要走多于兩千五百英里(四千公里),或者說,就好比每年要從紐約走到洛杉磯。這也差不多正是我這幾年所走的距離。正是“正常的”。
自2013年從非洲之角出發以來,很自然地,步行使我的腿和心臟變得更強壯了。而更重要的是,我的心靈變得更柔軟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徒步跨越國家、大陸和時區,已經改變了我體驗地球生活的方式。
比如,我了解到,全球zui貧窮的地方偏偏zui適宜徒步旅行。在埃塞俄比亞,很少人擁有汽車,人人都步行。即使非常幼小的孩子也能指引我走過地形復雜的地方,人類的足跡依然在那里交織穿梭。相反,在富裕、汽車普及的國家,人們不僅失去與周圍環境的聯系,而且也失去了與世界形態本身的連接。汽車抹殺了時間與距離。閉鎖在金屬與玻璃的泡泡里,束縛于狹窄的瀝青道路上,我們患上了速度與空間的毒癮。在迷戀汽車的沙特阿拉伯步行時,我發現詢問方向已毫無意義。
徒步穿行于地球上,我重新學習了出發與抵達的往昔禮儀(扎營與拔營,裝載與卸載,一種古老且熨帖的儀式)。我通過自己的味蕾,通過撿拾農夫的豐收,理解了山山水水。 我重新與人類同胞建立了連接,以一種我過去作為乘坐飛機汽車縱橫于地圖上的記者所從未設想過的方式。步行在外,我總是遇到人。我不能無視他們,也不能從他們身邊飛車離去。我跟他們打招呼。我每天與陌生人交談五次、十次、二十次。我在從事一種每小時三英里、穿越兩個半球的漫步式談話。這樣行走,我在任何地方都建造起家園。
三年多前,為這個悠長緩慢的旅程做研究時,我拜訪了著名的古人類學家梅芙 里基(Meave Leaky)。記得有天早上我們出發去附近的某個村莊,我傻傻地問里基:“是在步行距離內嗎?”她盯著我,很吃驚,回答道:“一切都在步行距離內。”
我笑了,舉步走進沙漠。行走已開始呈現給我一個新世界。
研究電子化和全球化時代傳媒理論的學者指出,在21世紀的媒體革命中,時間一方面在加速,另一方面又變得緩慢,世界在坍縮的同時也在膨脹。為此,與大眾沉醉于速度加快、空間變小不同,他們提倡一種“慢新聞”(slow journalism)。Paul Salopek所做的,正符合他們對“慢新聞”的種種設想。豈止新聞,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正日益迷失在速度與空間的激烈變幻中。作為人類本能的行走竟然被專門提倡、組織與研究,正是時代焦慮的產物。有意識地慢下來,回到人本來的速度、節奏和韻律,也許是一種根本的解決方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