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究竟是一樁怎樣的事?它追求并享受的,是曠日持久的練功與修行,是道路漫長、充滿發現的探索奇旅。為了突入意義的城池,讀者需要部署、調動、斡旋、強攻、破襲、鏖戰……
以讀攻讀》收錄了但漢松十年來的三十篇文學評論與隨筆,發軔于作者的讀,終復歸于讀者的讀。重量、影色、書人、短讀,從英美文學到電影戲劇,再到當代中國小說,精妙細致的評點剖析,盡顯思維的棱角與鋒芒。在將私人閱讀激發的成就感展露得淋漓盡致的同時,本書也邀約讀者親自投身一場挑戰十足又深藏智性的“以讀攻讀”。
閱讀,絕非一時一地、一蹴而就之事,它延宕在畢生的歲月里。
1.但漢松:身兼學者、教師、譯者、隨筆作家、自媒體創作者多種身份。目前,新浪微博粉絲破十萬,轉發和互動極為熱烈。
2.《以讀攻讀》:收錄但漢松十年來的三十篇文學評論與隨筆,發軔于作者的讀,終復歸于讀者的讀。從英美文學到電影戲劇,再到當代中國小說,邀約讀者投身一場挑戰十足又深藏智性的“以讀攻讀”。
3.著名作家、學者張悅然、金雯、小白、苗煒誠意推薦!
但漢松,1979年生。英美文學博士,副教授,現任教于南京大學英文系。主要學術興趣為現當代美國文學及批評理論,已出版英文專著一部,有二十余篇論文刊于國內核心刊物。業余從事文學翻譯,譯有托馬斯 品欽的《性本惡》和《慢慢學》,桑頓 懷爾德的《我們的小鎮》和《圣路易斯雷大橋》,朱利安 巴恩斯的《福樓拜的鸚鵡》等。
新浪微博:@洛之秋(weibo.com/luozhiqiu)
一:重量(TO WEIGH THE MASTERS)
品欽的黑色鄉愁
羅斯在擰緊
的寓言家
做品欽的門下走狗
慢讀德里羅
可怖的聯結
寫在歷史的幽微處
魔鬼在歷史的細節里
二:影色(FROM PAGE TO STAGE)
改不起的《蓋茨比》
色,戒》的床戲
牯嶺街》的明與暗
大師和安德森
誰的小鎮,誰的風情
小說家的9•11
三、書人(THE BOOK AND THE MAN)
把文學還給文學
朝向“黑洞”的閱讀
在華爾街讀《巴特爾比》
莎士比亞的肉身
被加冕的丹碧斯
文學的世界旅行
公開課的性感與骨感
聽余華談《兄弟》
四、短讀(A BRIEF READ)
不可能的書
如何面對一座垮掉的橋
記憶與想象
重讀《新批評》
懼而著之
小說的進化史
小說家能擲骰子嗎?
苗師傅的藥
如何面對一座垮掉的橋
2001年9月11日,曼哈頓的兩座摩天樓垮了,幾千肉身瞬間隕滅。十天后,英國首相托尼 布萊爾抵達紐約的圣托馬斯教堂,在為英國罹難者舉行的追思會上做了簡短的致辭。在那樣的場合,人們要做的并不是同仇敵愾地聲討恐怖分子(至少當時還不是),而是共同面對一個更為迫切的追問:“為什么他們要死?”或者說,為什么那些與恐怖分子毫無過節、只是過著簡單生活的人們,要在一個星期二的早上被毫無預兆地以最慘烈的方式奪去性命?神作為這個世界的主宰,他如何能設計或允許這一切?
作為回答,布萊爾為人們朗讀了桑頓 懷爾德寫于1927年的《圣路易斯雷大橋》的結尾:“很快我們就會死去,所有關于這五個人的記憶,都會隨風逝去。我們會被短暫地愛著,然后再被遺忘。但是有這份愛就已足夠;所有愛的沖動,都會回到產生這些沖動的愛里。甚至對于愛來說,記憶也并非不可或缺。在生者的國度與死者的國度之間,有一座橋,而那橋就是愛。它是的幸存之物,它是的意義。”
在《圣路易斯雷大橋》的開頭,1714年7月20日的中午,五個旅行者走在全秘魯好的一座吊橋上。突然,橋斷了,他們同時摔下深深的河谷。對當時的秘魯人來說,這次災難不啻“9 11”。這并非因為戰爭或瘟疫未曾奪去更多的生命,而是因為這座橋是所有利馬居民平日都會路過的。它以最象征性的方式提醒所有人:我們最習以為常的生活,可能會以最突如其來的方式,被死亡終結。我們可能剛剛端著咖啡在世貿中心的辦公室里開始新24小時的工作,我們可能剛剛在俄克拉荷馬政府大樓的托兒所里把孩子哄睡,我們可能剛剛在奧斯陸附近的于特島和朋友們搭好宿營地的帳篷,我們可能剛剛在丹佛的電影院里坐下并等著看電影首映……然后,一切都可能戛然而止。
在懷爾德的小說中,目睹災難發生的圣方濟會修道士朱尼帕和所有人一樣,陷入了對人類命如螻蟻的震撼,但他拒絕使之成為懷疑信仰的借口。相反,他試圖去完成一次巨大的田野調查—走訪整個秘魯,以調查這五個暴卒者的生平,考察在命運無常的背后是否有著某種神性的安排,讓圣路易斯雷大橋選擇他們五人(而非別人)成為殉葬者。這當然不是一次社會學意義上的調查,而是神學意義上的。或者如小說家羅素 班克斯所言,懷爾德的寓言是要去探究“在個人意志掌控之外的命運的意義”。然而,反諷的是,朱尼帕修士卻選擇用最科學理性的方法來檢驗這五個遇難者:統計他們的善惡,以確定其下地獄的正當性。
但隨著小說依次以這五個人的視角展開,讀者發現了朱尼帕修士永遠無法從街頭巷尾的走訪中獲得的人生真相。在利馬城里成為眾人笑柄的侯爵夫人,其實是因為母女關系破裂而借酒澆愁,看似邋遢丑陋的她有著優美的文才,她寫給遠方女兒的家書日后將成為西班牙語文學中的瑰寶;沉默寡言的孿生孤兒兄弟從小就有著外人難以理解的默契和親密,然而哥哥對女演員卡米拉的秘戀讓手足之情受到考驗,哥哥死于外傷感染,悲慟的弟弟決定離開秘魯去做水手;皮奧叔叔是南美殖民地的老江湖,常人眼里奸詐狡猾的他卻是古典文學最癡迷的門徒,他努力培養卡米拉只是為了復興西班牙戲劇的黃金時代……
于是,現代文學的多角度敘事傳遞了這樣的教訓,即對個人進行道德判斷是異常困難的,因為每個人都是一座城堡,其內的感情生活總是秘而不宣或異常復雜的。甚至連這部小說的
全知敘事者都向讀者承認:“雖然我宣稱自己知之甚多,但是否也可能漏掉那情感源泉中更隱蔽的涌流呢?”讀者一旦洞悉了這五個人的感情生活,就會扼腕于命運的殘酷,因為他們在各自的厄運中備受煎熬,剛剛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頓悟或解脫,行走在圣路易斯雷大橋上的他們即將迎來新的生活。也許,他們是最不該去死的,他們是最應該被拯救的,否則十字架上的“真”如何可能?
在戰后的后現代文學里,這樣的“真”當然是不可能的,這樣的追問也只能走向荒誕和沉默。《圣路易斯雷大橋》寫于“喧囂的二十年代”,懷爾德或許當時已敏銳地預感到了一個后宗教時代的信仰麻煩。既然如此,小說結尾所言的作為“的幸存者”和“的意義”的“愛”又是什么呢?在20世紀文學史里,懷爾德這位三獲普利策獎的作家曾被認為是一個溫情脈脈的樂觀主義者,因為他似乎很喜歡表現人倫之愛。他極少描寫邊緣的或驚悚的男女情愛(這似乎是另一個懷爾德—比利 懷爾德—喜歡干的事),因為在他看來,在文學中描寫家庭主婦和牙科醫生霍亂般的愛情,不如寫小鎮上父母子女間簡單深沉的家庭之愛更具普世價值。于是,母女之愛、父女之愛和兄弟之愛,成為《圣路易斯雷大橋》的解剖對象。在文學的顯微鏡下,懷爾德展現了這些卑微螻蟻的愛之困局—這些非肉欲的、非排他的精神之愛絕不簡單。它們的悖論在于,以愛的名義施予的越多,這些愛就越沉重而狂熱,就越有可能對被愛者成為一種壓迫性的力量。所以,小說里的各種愛,毫無例外都是徒勞之愛,都是不被肯定和回報的愛。
人能以這樣的世俗之愛抵抗永恒的死亡嗎?懷爾德的答案是否定的。布萊爾為了鞏固信仰和愛而誦讀的,其實可能是全書最為陰郁的段落。人是必死的,對于死者的愛和追思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淡,隨著肉身的死亡而停止。簡言之,人無法永遠去愛,記憶必將敗給遺忘。
然而,懷爾德也并非悲觀厭世。他以柏拉圖主義的哲學機鋒告訴我們,人與人的愛雖然速朽,卻會以新的形式延續或重生。正是憑著這樣的信念,我們才能面對無法以理性去思索的死亡,才能在這個充滿暴力和災禍的“后9 11”世界里獨活。
2012年8月